老城的渐朦暮色里,骤然响起了一阵刺耳鸣笛声,打破了凝滞的沉默。
虽说六七年没见,这人没怎么变,比早些年愈加沉淀成熟气度,只是那副倨傲冷淡的性子,倒是半分不减。
徒生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寒暄和叙旧是相熟的人才会做的事,可他们多半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冯意柠提醒:“先取消一下。”
商窈杳把刚刚通知申请航线的消息撤回,随意锁住屏幕,她向来秉持“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
裴淮景说:“车就蹭到了些,也不碍事,就不用劳烦嫂子和小商总。”
“亲兄弟还明算账,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攀上关系?”商窈杳笑了笑,不是很承情,“再说,这点钱我倒还出得起。”
裴时叙口吻淡淡:“嫂子?”
商窈杳在旁边看戏,煽风点火道:“看来是自作主张。”
她还以为是这人特意教的亲热称呼,看来只是她杞人忧天。也是,这工作狂懂什么人情世故。
裴淮景说:“原话不是说,再见着人了,管住些嘴?”
裴时叙说:“管住嘴了么。”
裴淮景:“……”
得,是他没事找事,多此一举。
思及老爷子的唠叨,裴淮景又问:“既然都是熟人,方便搭一程?”
“行啊。”商窈杳很爽快,“去哪?”
裴淮景说:“前面路口,有车在等。”
商窈杳还在心心念念模特人选的事情,却没想到,要上车的不是自己的目标。
对方的车是最后一辆,裴淮景还要留下来处理追尾,还不忘助攻道:“大哥赶着去出差,多谢。”
裴时叙只是淡瞥过自家弟弟,对这自作主张的安排,眸中倒是看不出几分情绪。
冯意柠看到商窈杳向自己投来的一眼,眸中意味很明显。
——早知道拒绝了,说什么都不该让这人上车。
裴时叙坐进车后座,车窗外街景倒退,车上沉默一片。
冯意柠先打破了冷场:“裴总,这么晚了,还赶着去出差?是要去哪?”
裴时叙说:“国外。”
冯意柠心想,这人回答够言简意赅的,连跟她尬聊的敷衍,都不藏着半分。当然她很满意这点。
比起没话找话的尬聊,她更愿意沉默,此时竟开始展望幸福自由的婚后生活。
裴时叙又说:“下周回来。”
冯意柠说:“一路顺利。”
坐在驾驶座的商窈杳,微微皱眉,这俩人不是据说不熟吗?
很纳闷地想,所以是在报备什么呢?
裴时叙被放在前面路口,跟两人稍稍颔首,权当道别。
下一秒,驾驶座上的人踩下油门,火红法拉利在夜色里拉长一道火焰。
街口已经有车在侯着了,裴时叙上车,来人是司机李叔,是裴家多年的老人。
这时裴淮景的电话打了进来:“没聊上两句?”
裴时叙问:“老爷子差你来监视?”
“没过门的未婚妻就在面前,你都不急,我又何必多费心思。”裴淮景说,“再说,老爷子这会不在临北,这次我算是尽心尽力,总不能再逮着我,苦口婆心地训一堆,说着对未来大嫂多冷漠,多不上心。
裴时叙冷嗤道:“你要是赶着上心,问题才大。”
“这谁不说他老人家一句糊涂。”裴淮景说,“不过能理解,毕竟我家大哥今年二十又九,老爷子巴不得你恨嫁。”
裴时叙口吻淡淡:“李叔,钟姨攒的相亲局,眼下缺人,我看阿景合适。”
李叔乐呵呵地笑道:“我也觉得二少爷合适,回头就跟小姐讲,让她早日给钟太太打个电话。”
惨遭安排的裴淮景:“……”
追尾意外碰面那人的那事一过,冯意柠又恢复往日的忙碌。
未婚夫远在国外,她乐得清静。
只是让冯意柠没想到的是,未婚夫还没来,礼倒是先至了,都是些稀罕玩意,不至于太隆重庸俗,倒也不失用心。
捎来的话也礼数备至:一是问候长辈身体近况,二是解释近来诸事忙碌,改日上门赔罪,三是知晓冯家三小姐最爱琉璃,寻了套明成化琉璃高脚杯,五彩绘十二月花神。*
冯意柠只是瞧上一眼,便对这套薄胎琉璃杯爱不释手,因着爱屋及乌的缘故,对远在国外的未婚夫也多了分好感。
齐馥仪生性爱热闹,更别提是自家小女儿婚事:“要找时间跟裴家一起吃顿饭。”
“酒店定哪家?要不问问如龄,鼎睿旗下那么多老牌酒店,家里人办事也放心。”
冯承安觉得要矜持,不能太主动:“那是裴家张罗的事儿,你上赶着做什么。”
齐馥仪说:“结婚这种大喜事,用得着分什么你的我的?”
漂亮的雪白波斯猫趴在腿上,商窈杳顺着柔滑的毛发,一手慵懒玩着老公的手指,没兴致地瞥着只顾着琉璃杯的小妹。
枉她这些天跟小妹分析利弊,结果就被一套琉璃杯收买了。
“你小妹太没出息。”
尾指被不动声色地轻捏了下。
深色大衣随手搭在沙发扶手,身旁男人垂眸看着手头的报表,语调沉稳:“柠柠年纪小,多亏你照看些。”
商窈杳任性惯了,此时被顺着哄着,像只骄矜的猫咪,很轻易被顺毛了。
“柠柠也是我的妹妹,我当然会好好关心她了。”
冯俞礼没抬眸,唇角无声牵动了下。
冯亦清倒也很习惯家里这副场面:“爸,裴家来的电话。”
冯承安不情愿:“来电话,我就要接?”
冯亦清提醒:“裴爷爷的。”
冯承安一改矜持做派,连忙起身:“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
齐馥仪在一旁掩唇偷笑。
等冯承安打完电话回来,交代道:“两位老爷子的意思,这婚事儿不着急,先让俩小辈见见面。”
齐馥仪说:“也是,毕竟柠柠和阿叙也许久没见,想着也有六七年了。”
商窈杳心念流转,红唇扬起:“算算回来的时间,过几天有场晚宴,不如让柠柠先去见面瞧瞧。”
齐馥仪说:“我这就去给娴若打个电话,知会一声。”
“妈,你忘了,林姨近来不在临北。再说小小一张邀请函,哪用得着劳烦到她啊。”商窈杳说,“这事儿交给我放心。”
齐馥仪和冯俞礼对视一眼,得到默许纵容的一眼:“那行,杳杳多费心。”
晚上,冯意柠抱着枕头和垂耳兔玩偶,敲响了二姐的房门。
“进来吧。”
冯意柠走进去。
冯亦清膝头放着pad,正在浏览助手发来的封面样图,往旁边挪了点位置。
二姐是知名插画师,从小她身子弱,长年养在家中,长大后是家中唯一没接触家族产业的人,她有种浑然天成的温柔耐心,虽说排行老二,家中没谁明说过,可都不约而同地对她有种天然保护欲。
带来的枕头被垫在身后,冯意柠跟她并肩坐着,垂耳兔玩偶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一片毛绒绒上面,静静看了会二姐耐心处理工作。
冯亦清大致处理了会细节问题,将pad合上,转眸看着家里最小的妹妹,几分孩子气的模样,伸手,替她将几缕微乱发丝拢到耳后。
冯意柠一瞬不瞬瞥着她:“二姐,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冯亦清说:“在忙签售。”
冯意柠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亦清轻笑道:“能有什么进展。”
冯意柠提醒:“我是觉得,他不怎么适合你。”
在这件事上,她跟冯家其他成员都是一个态度,明眼人都看得清,可这么多年,仍是没有半分进展,两人也没谁表态。
自欺,也是欺人。
冯亦清笑道:“这世上,哪有谁天生适合谁的?”
冯意柠在外有多独立,在家里人、姐姐面前就有多孩子气,脸颊蹭在她的肩膀:“反正配不上你。”
她的二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有些事说得太开,也没什么意思。”冯亦清说,“也可能某天,我想开了,就没什么念想了。”
冯意柠有意揶揄她:“那你没事看什么烟火大会?当然你要是没人陪着,我都有空。”
冯亦清说:“不是劝我早做了断?”
冯意柠下意识环紧怀里垂耳兔玩偶:“真的?”
冯亦清说:“真的。”
又转而口吻认真说:“柠柠,这婚你要是不想结,我来给爸妈讲,这话,我今天只问你这么一遍。”
冯意柠问:“你就这么支持我?”
冯亦清说:“你是我的妹妹,我当然支持你。”
冯意柠又问:“要是我愿意呢?”
冯亦清笑了笑:“那我当然祝福你了。”
“其实我没有很抵触结婚。”冯意柠轻声说,“二姐,你有喜欢的人,我没有,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而且我今天看到琉璃杯,又改变了一点想法。”
冯亦清开玩笑:“一见钟情了?”
冯意柠摇了摇头:“就是觉得他又多了一个优点。”
目前看来,最重要的是未来这位老公对她丝毫没兴趣,婚后不用私下相处尬聊,不用陪老公,不用过夜晚夫妻生活。
其次,这人颜值高多金,背景深,就算当个家里的花瓶摆设也养眼。
冯亦清神情几分不解。
冯意柠解释:“够养眼。”
主要是让她看得比较顺眼。
晚宴那天,冯意柠早早被商窈杳接上,为避人耳目,小嫂嫂特意换了辆车,黑色商务型,是她平日里最不爱的那款。
冯意柠穿了身缎面茉色长裙,极衬她的白皙皮肤,半遮匀称小腿,裙摆随着走动泛着弧度,温婉又大方。
宴会角落里,商窈杳微扬下巴:“喏,你未婚夫。”
冯意柠循着目光瞥去。
顶灯撒下纸醉金迷的流光,男人五官显得愈深,眼睑处落下刀锋般的阴影,一身深色手工西装剪裁得体,修长指骨随意搭在沙发扶手。
这位向来倨傲的裴公子,任凭旁人低眉殷勤,难掩眸中意兴阑珊,身处浮华名利场,却漫不经心有余。
没一会,身旁久久站着的男人,瞧着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致,招手朝侍应生要了杯红酒,想要欠身敬酒。
男人稍稍抬手,修长指骨按住杯底,薄唇微启,瞧着口型像是句“犯不着”。
那人被下了面子,却只能连连赔笑。
商窈杳说:“那是覃家老四,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在他面前跟个孙子似的。”
冯意柠微微点头。
商窈杳问:“不去说些什么?”
“我觉得来之前小嫂嫂说的对,我们既然是偷偷潜入,还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以不变应万变为好。”冯意柠挪开目光,拿起一块慕斯蛋糕,“尝一口吗?”
商窈杳:“……”
我看你是借我的话摆烂。
薄蔺舟执着杯红酒,随意坐在一旁,潋滟酒液折射着流光。
他跟裴时叙算不上自小一起长大,兴趣倒颇为相投,一来二去,反倒成了近友。
只是相熟才明白,这人面上瞧着不好相与,私底下更不好相与。
“那不是冯家的小姑娘。”薄蔺舟微抬下巴,“不去瞧瞧?人特意为你来的。”
裴时叙说:“既是避着人来,那就更不适合打扰。”
话里话外都是没几分兴趣。
薄蔺舟说:“我是管不了这事儿,你家老爷子呢?”
裴时叙说:“在国外修养。”
薄蔺舟微挑眉梢,了然道:“我说,原来是仗着天高皇帝远。”
裴时叙不可置否。
薄蔺舟远远瞧见来人,举起酒杯:“还没恭喜你和太太复合成功。”
来人是谢家的两位,四五分相像,气质迥然不同,一个稳重一个懒散。
谢从洲回敬酒:“这话我乐意听。”
只是刚敬完酒,谢从洲瞧着走开的高大背影:“这是刚来就走了?”
裴时叙说:“这儿怕是没他想见的人。”
谢从洲懒散笑道:“这年头多稀奇,他也能长心了么。”
谢迟宴一身笔挺西装,语调沉稳:“他向来那性子。”
“这倒是。”谢从洲低低地笑了声。
裴时叙问:“几时走?”
谢迟宴说:“明儿就走。”
“一去就是大半年,为并购案。”谢从洲压低嗓音,“昨儿才刚领证。”
“俞礼哥都弃暗投明了,剩下你们两个工作狂,没救。”
说完碰到熟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这处只剩他们二人,旁人碍于这两位的身份,一时不敢随意靠近,倒乐得清净。
裴时叙问:“还是那小姑娘?”
谢迟宴口吻如常:“那?”
这明摆揣着明白装糊涂,裴时叙也不迂回:“洛杉矶出差那回,非要赶去旧金山,就为了送一块生日蛋糕?”
谢迟宴说:“她是客,人不生地不熟。”
裴时叙说:“还以为你逃婚么。”
谢迟宴说:“不至于。”
也正是都是这般冷清的性子,才处得长久,裴时叙不愈多问,谢迟宴也不愈深聊,私事点到为止即可,多了就没趣了,再开口便是项目和合作。
晚些时候,裴时叙大大方方走了,他向来想走就走,无人敢拦。
宴会厅偏门连着庭院,正值四月春意,馥郁花香漫过,裴时叙余光瞥到有一小团的白,这处按理说不该放人进来的。
只消一眼,便认出是那位长辈们嘴里有多懂事温婉的冯三小姐。
仅回国后见着面的两次,回回表现得温婉娴静,有礼貌,有分寸,跟记忆里那个爱哭黏人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这些年,被养得无趣了许多。
而此时,颓圮的花墙边,年轻姑娘翻过了剩下半边身子,直着身,拍了拍手间蹭落的薄灰,扯了扯裙摆,在自以为无人的私下时刻,神情生动了不少。
裴时叙停步。
饶有几分兴致地,多瞥了眼这小姑娘的狼狈。
……
商窈杳碰到老熟人,一起聊起物色模特的事,正在兴头上。
正合了落单的冯意柠的意,只是没想到问到的这处“密道”,竟然费了这些功夫,差点划破她的裙摆,还好她今天的鞋跟不高。
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冯意柠还没来得及多观赏上两眼。
耳畔突然穿来枯叶被踩碎的声响,月光静静铺撒在地面,自斜侧方投来一道高大的影子。
冯意柠受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幸踩空了,只是身形不稳的瞬息间,身后是墙,可意料的痛感却没有传来。
后脑勺被大掌垫住,发出一记磕碰到的闷响声。
徒生的变故突然,冯意柠目光只来得及落在眼前垂在一侧的手上。
冷白手背浮着青筋,显出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空气里清甜的花香里,有抹清冽的雪松气息,彰显存在感地掠过鼻尖。
男人只是虚撑在身前,一手护在她的后脑勺处,另一手只随意垂在一侧。
这是个暧昧迫近的距离,成年男人的陌生气息,将她困在身前,像是要将她笼罩浸没。
弦月高悬,半空浮着一层清淡光雾。
冯意柠缓缓抬眼,对上漆黑眸底掠过的几分意味不明。
“胆儿这么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