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郗月明便见到了訾陬部族的帐篷。
本来大概得一两天的路程,愣是被訾沭骑着快马不足一日就赶了回来。郗月明自知说错了话,且到了他的地盘后总要有些主客之别,便也没开口,由他去了。
营帐外燃起了一簇簇的火焰,许多身着异族服饰的青年男女正围着火焰载歌载舞,也有上了年纪的长者坐在一旁喝酒,烤全羊的香味混合着酒香,被跳跃燃烧着的火苗炙烤。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银月笼罩之下,尽是热闹的人间烟火。
郗月明被訾沭拦腰抱下马,众人一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出现,立刻围了过来。
入乡随俗,况且和亲公主的身份着实没什么话语权,故而郗月明没有拒绝訾沭的接触,面对一群热情洋溢表达祝福的人,也给到了应有的体面。
众人口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有姑娘递了一杯酒过来。郗月明正下意识要接,身边訾沭微微皱眉,转手替她接下这杯酒。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郗月明歪了歪头,跟随众人的目光,看了眼訾沭豪饮这杯酒时滚动的喉结。
这大概是草原上婚礼的一些仪式。说起来,她才刚踏上訾陬的领土,眼下身处之地绝非他们的首都班珠,应当是訾陬最靠近边境的一个部落,自己竟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跟了訾沭。
好在和亲本就带着政治意图,她自己也不奢求什么情爱。换做旁人,怕是要伤心了。
郗月明看向递酒的那个姑娘。
一副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惯常豪爽的牧民可能看不出这些心思,可她生长在吃人的云郗后宫,多的是心口不一极尽伪装的人物,眼下看这位姑娘甚至有点不加掩饰的拙然了。
郗月明无所谓,选择了收回了目光。
恰在此时,另一个发丝尽白的老婆婆走到她面前,先是弯了弯腰,然后将一顶不知名的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她听懂了,大致是祝他们新婚快乐,很荣幸汗王的婚礼能在他们部族举行云云。
“谢谢婆婆。”
郗月明低头,顺从地戴上花环。
这应该也是訾陬的习俗,老婆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来到她面前,送一些花环手串之类的小物什。郗月明一一接了,之于好意相赠唯有一个字:赏。
她此行带的东西不少,作为回礼是绝对够的。
众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是要给他们回礼,连连摆手拒绝。
“既然可敦这样安排了,你们就收起来吧。”訾沭如是说,随后将手伸到了郗月明面前,“可以去篝火那边了。”
郗月明歪了歪头。
截止到目前,所见所闻都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人们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訾沭也不是吃人的恶鬼。至于别的……罢了,入乡随俗。
她将手放入訾沭掌心。
二人执手走到篝火旁边,火光映衬下皮肤显现出温暖的颜色,她看到訾沭握紧了自己的手,闭上双眼,念出一连串颇有远古遗韵的声调。
郗月明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明就里但表示尊重。
只是,不知道是离火焰太近,还是手被握得太紧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渐渐被传递过来。这感觉极其陌生,让她隐隐有挣开的冲动,只能盯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以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成想下一刻,热意靠近,红宝石和琥珀色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剔透的颜色,訾沭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郗月明感觉唇上似乎有一样温暖的事物贴上,转瞬即逝。
“……”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
蜻蜓点水一般的浅吻,还没来得及尴尬就被欢呼声冲散了。郗月明被他牵着手转了个方向,这次是面向天空,夜幕降临后,似乎有几颗星星格外明亮。
訾沭又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不过这次要简短许多,最后以他自己的名字结尾,似乎是什么誓言。
“向天狼星起誓,訾沭。”
手被拉了一下,郗月明看懂了示意,于是有样学样,补上了自己的名字:“郗月明。”
至此,礼成。
周围再次响起欢呼,郗月明在过去十多年里已经学会了端起公主架子发号施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纯粹直白的善意。眼前众人个个笑容明媚,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她却只觉不安,下意识往訾沭那边靠了靠。
“好了,大家自行庆祝吧。”
訾沭将人护在身后,随即指了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处理一些公事,阿米丽,你送可敦回营帐。”
汗王今夜不留宿的消息,几乎是和郗月明同时回到营帐的。
她平静地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除去自己身上繁复的华服,就着营帐中准备好的清水与汗巾擦洗了一下脸颊,这才有空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在不知道訾沭身份的时候,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大概已经把他得罪了。
郗月明不认为会有人能毫无芥蒂地与仇人的女儿相处,还是个有着灾星之名的女儿。訾沭有他自己的谋划,有愿意为他奉上美酒的姑娘,对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营帐内只有一张宽阔的大床,被褥干燥洁净,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她轻轻嗅了嗅,十分满意,总算不是云郗深宫中那股阴冷香粉味了。
訾沭要处理公事,那么这张床便由自己独占了。
……话说,他今夜要处理的事情,会不会是边境交接时的那场动乱?
郗月明迷迷糊糊地这般想着,眼皮渐渐阖上。
可能是周围环境与云郗宫中相差太大,已经离开的认知太过清晰,郗月明难得地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得人影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是她的母亲——杜姮妃。
郗月明没有见过母亲,这个生产时不幸离世的可怜女子,但是却十分肯定梦到的这个人就是她。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讲话,告诉她成家了就是大人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要好好活着,多去看看这世上没有看过的风景。
她控制不住想去抓母亲的衣角,双手却穿过了面前的人影,眼前的女子就像泡沫一样,碎裂、渐渐消散。
她想要叫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流浪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母亲的认知也令她发抖,多年的压抑、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前路致使眼泪瞬间决堤,终于得以发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又好像不是母亲。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眼,看到了头顶的帐篷。
以雁儿为首,十几个姑娘正担忧地看着她。身侧,一个医者打扮的中年人中气十足地喊道:“哪个眼瘸的混崽子给可敦的花环里夹了凉树草?直接把人给药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