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大楼的顶层是观光天阁,上面开了好几家餐厅,员工可以来这里吃饭。
现在这个点,午休时间还没开始,餐厅里都没什么人,空气里流淌着奶油的香味和悠缓的音乐,被360度环绕落地窗外漫进来的阳光一蒸腾,弥漫开一种慵懒惬意的氛围。
夏之荧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头顶脚下仿佛都是悬空的蓝天。
她站在窗边眺望,浦江变成了一条发光的细线,林立的高楼也成了上帝随意摆弄的积木。
她小小深呼吸了一下,胸襟都不可思议地开阔起来。那些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小阁楼里的记忆,仿佛成了上辈子般遥远的事情
“你想吃什么?”宫寻阙问道。
【我都可以】
“那我就随便点了。”
虽然宫寻阙是这样说的,但当看见自己面前被摆满了一碟一碟的精致甜点时,夏之荧不禁暗暗感叹点得真准,宫先生像有读心术一样。
“这位甜品师今年刚被英国《餐厅》杂志评为全球最佳。”宫寻阙道,“你帮我品鉴一下他的手艺,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夏之荧切下一块草莓蛋糕,刚举起叉子,宫寻阙就很自觉地别过了头。
她掀起一点黑纱,把蛋糕送进了嘴里。
好好吃……!
草莓蛋糕的内馅经过多种香料的调和,将草莓清新甜润的香气发挥到极致,好吃到她头顶那撮头发翘得更高,差点戳破黑纱。
“味道怎么样?”
夏之荧无暇写字,腮帮塞得鼓鼓的。
可吃了几口后,她忽然放下刀叉,金属与白瓷碰击,发出了一点清脆的声响。
“不合你的口味吗?”宫寻阙问道,“不喜欢的话,我让人换别的上来。”
怎么可能不喜欢。
夏之荧抿了抿唇,草莓的甜味还在口腔里扩散。
只是,看着这一桌精美得宛如艺术品的甜点,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拥有这些东西。会不会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呢?
小时候,夏羽晴过生日,她偷偷溜出来,看见庭院里摆放着比人都高的三层蛋糕,雪白的长餐桌上堆满点心和饮料。缤纷的色彩,甘甜的香气,不停诱惑着她的眼睛和鼻子。
可她一口都吃不到。
夏羽晴养的宠物狗都能分到一块奶油蛋糕,而她只会被凶神恶煞地佣人拎回去,粗暴地塞进小阁楼。
【我很喜欢】
夏之荧翻开素描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我只是舍不得】
害怕点心吃完的那一刻,自己的幻想也将迎来终结。
“我知道了。”
她听见宫寻阙的话音里含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宫先生他……是觉得自己很傻气吗?
“既然考核通过,那我会安排这位甜品主厨去玻璃宫,以后只要你想吃,随时都能吃到。”
香印青提的表皮被咬破,甜蜜的汁水迸裂,直冲喉咙。
夏之荧抓起笔,慌里慌张地写: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宫寻阙淡声道,“但我不想你舍不得。”
小时候,她就很喜欢甜蜜的东西,但无人在意她的喜欢,连一颗糖果都很少有机会吃到。
于是,他就用帮忙干一天活儿为条件,跟一个佣人换了一条甜源记的太妃夹心糖。
当时,甜源记是国内最流行的糖果品牌。尤其是招牌的太妃夹心糖,那个一咬开就流出浓郁夹心的广告,不知馋哭了多少小孩。
他和她分享了那一条来之不易的太妃糖。
一条有八颗,他吃一颗,她吃七颗。
他不爱吃糖,吃任何食物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但是,当看见她吃到糖果时露出的笑容,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甜味带给人的幸福。
若能让她每天都吃到喜欢的东西该多好,他想。让她永远不要再有任何舍不得。
一双带着黑手套的纤细的手伸了过来,捧着一碟奶油千层,雪白绵密,甜香四溢。
宫寻阙回过神,“这是给我的?”
夏之荧点点头。
宫寻阙切下一块,刚要送入口中,却见她冲自己摇了摇手,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卷起完整的一层,递到自己嘴边。
“谢谢。”宫寻阙接过了那把叉子。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对喜欢的东西有孩子气的执着。
见自己吃太妃糖时会直接咬碎,她说不可以这样,要含在嘴里让糖融化,夹心自然而然地流出来。
【好吃吗?】夏之荧举起素描本。
跟以前一样,他还是辨不出味道的好坏。
“嗯,我很喜欢你教我的吃法。”
素描本上再次出现了笑脸小猫头,旁边还有一个对话泡。
【能和宫先生一起吃蛋糕,我很开心】
“我也一样。”宫寻阙道。
他知道,当她告诉自己太妃糖的吃法时,是想让甜味尽可能地延长。
但他一直都没有告诉她,自己远比她更加贪心。
自己真正希望的是太妃糖永远不会融化。这样的话,陪她吃糖的时间也就永远不会结束。
***
吃完午餐,宫寻阙把夏之荧送回玻璃宫的庭院大门口。
夏之荧下了车,在车窗边举起素描本,小猫咪挥舞爪子,对话泡里飘过一行大字:
工作加油!
宫寻阙伸出手,和猫爪碰了碰拳。
“对了,把这个带上。”他递给夏之荧一个包装精美的点心盒,“专门给棉花糖做的宠物蛋糕。”
夏之荧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过脑袋,却见宫寻阙的车仍停在那里,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后视镜正好反射出他的上半张脸,那双狭长浓暗的墨眸像被框进了特写镜头,无比清晰地拓印在视界里。
胸口莫名揪紧了。
宫寻阙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夏之荧透过黑纱,凝望他的那双眼睛。虽然有着无比深沉的颜色,但此刻被浓烈的关怀调和,竟也变得温柔起来。
记忆里,只有妈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难以解释的,莫名其妙的,好像有一股引力牵动起了潮汐,心口胀满了咸涩的海水,从喉咙漫到鼻腔,连呼吸都堵得慌。
夏之荧慢慢举起素描本。
【我能问宫先生一个问题吗?】
宫寻阙看着她,“你想问我什么?”
纸页上的字迹被着意加粗,分外鲜明。
【为什么宫先生会对我这么好?】
一阵风荡过,吹得纸页乱翻,也吹散了浓密树荫间摇晃的金绿色光晕。积雨云在天空迅速游走,连绵成浅灰色的云海,低低擦过屋顶。
梅雨季还没过去,一起南风就要落雨,叫人一点没有防备。
“啪嗒。”
一颗硕大的雨珠坠落,洇湿了字迹。
夏之荧慌乱地冲宫寻阙挥挥手,提起裙摆朝底楼大门的方向跑去。
一眨眼的功夫,瓢泼雨帘就从云端浇淋下来。她还没跑几步,裙摆就被淋湿一大片。
黑里透红的乌云吹下疾风,卷走了所有的光线。一道银白的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将夏之荧漆黑的衣裙照得惨白。
紧接着是滚滚而过的雷声。
轰隆隆的巨响仿佛要将大地劈裂出一道天埑,彻底吞噬那抹纤细得一折就断的少女身影。
一直紧抱在怀的素描本从颤抖不已的双臂间滑落,掉进了雨水积起的水洼。
雷雨又来了。
她从小就很害怕打雷的声音,雷声很可怕,但只要有妈妈在就不怕。一旦闪电带来雷声的讯号,妈妈便会及时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妈妈的手有魔法,不仅能画出漂亮的画,做出美味的饭菜,还能为她赶走所有可怕的东西。
但最后,也是这双手重重推开了她,把她用力推向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女儿,永远别回来!”
从这一刻起,再也不会有人捂住她的耳朵了。
夏之荧颤了一下睫毛,恍惚间,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窒息感不断加剧,一寸寸夺走呼吸,尽管玻璃宫就在前方,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但她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痛苦地钉在原地。
她很怕,怕得快要死了。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坠入深海的石头,巨大的水压快把她压碎,一直要将她压进黑暗最深处。
又一道狰狞的闪电划破天幕。
肆意呼啸的灰蒙雨雾被一抹高大暗影破开,仿佛违背了自然规律一般,庞然雷声刹那止息。
雪白龙胆的清冽苦香如潮汐席卷,驱散了浓烈的雨腥味。
一双炙烫干燥的大手捂住她的耳朵,然后,用力将她按向自己的胸膛。
伞下的世界与世隔绝,无比温暖,无比宁静。充斥耳中的,唯有宽厚胸腔里整齐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从乌云之上的天国传递过来。
“阿荧,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