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寻阙握住手杖,俯身下来,视线与她相平,“没事吧?”
平静到连声调起伏都缺失的语气,好像刚才那声“小心”根本不是他叫的。
微风吹拂,黑纱轻曳,夏之荧的视界也跟着晃颤。
幸而外面天光正好,她仍能看清宫寻阙的样子。男人还是通身漆黑的打扮,配上俊美却阴沉的眉眼,总令人不好地联想起的收割人类灵魂的恶魔。
但忽然之间,夏之荧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
她退后一步,深深朝他鞠了个躬。
胳膊被男人握住。
很绅士的握法,十指都不敢隔着衣料贴上去,却又用了十二分的力,指尖都在微微地颤。
男人将她托扶了起来,修身衬衣下的手臂肌肉贲张,连带着手背绷凸起几根青色的筋脉,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暗劲儿。
夏之荧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就不得不站直了。
“你在做什么?”宫寻阙露出古怪的神色。
当然是感谢啊!
她不可以说话,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方式表达谢意,但也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夏之荧想着要不要再鞠一躬,只听宫寻阙嗓音喑哑地问:“你谢我?”
她用力点头。
岂止是感谢。
“你不该谢我。”宫寻阙道。
极致淡漠的声线,低醇悦耳如撩动大提琴弦,却透不出一丝情绪。好像刚才他所有于电光火石间泄露出的反常,都只缘她被黑纱隔了眼,生出错误的幻视。
夏之荧满心茫然。自己不谢他,难道还要恨他吗?
“喵呜!”
那只她以为被困树尖下不来的白猫,灵活地蹦跶到了草坪上。
宫寻阙单手持杖,另一只手把它捞起来,抱到她跟前。
夏之荧看得眼睛都转不动了,肉墩墩的一团毛球,被阳光烘烤得蓬蓬松松,肉垫和鼻子都是粉粉的,像草莓棉花糖。
犹豫许久,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把小猫抱进了自己怀里。
好软,好暖,像揣着一颗噗通直跳的心。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上扬弧度。
夏之荧只抱了小小一会儿,就将白猫放了下来。
宫寻阙眸光沉沉笼罩,“它太肥了?”
夏之荧赶紧捂住白猫的耳朵,小猫咪可听不得这样的话。
“这是外面溜进来的野猫。”宫寻阙道,“你想养的话就留下来吧。”
夏之荧点点头,又难过地摇摇头,头顶那缕翘起的头发也丧丧低垂。
宫寻阙看着她,“你不喜欢它?”
夏之荧赶紧摇头,怎么会不喜欢,她深深喜欢所有温暖柔软的事物。
“这样啊……”宫寻阙尾音略略拖长,似在思考,又像斟酌,“你从来没有养猫的经验,所以担心?”
黑得不显瞳仁的眼珠向下一轮,凝在眼前那颗被黑纱完全遮挡的小巧头颅上。
黑纱上下轻晃,夏之荧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况且她只是暂居玻璃宫,早晚都要离开的。万一到了那天,小猫又该怎么办呢?
“那你朋友呢?”男人又问,“你有朋友和你一起养过猫吗?”
夏之荧迷惑地摇了摇头。别说养过猫的朋友,她从小连个能一起玩儿的同龄人都没有。
“这样。”宫寻阙垂下眼帘,鸦黑的睫毛敛藏起所有情绪。
“那就先交给我吧。”
夏之荧捏住猫爪摇了摇,又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认真地和它告别。
可偏偏那只猫好动得很,攀上男人的肩膀看向她,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让她最习以为常的离别都变得很难。
夏之荧攥紧裙摆,不受控制地追出去了一步。
与此同时,宫寻阙也停下了脚步。
云层游移,草叶轻摆,只有他们是静止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男人回过头,一人一猫凝望着她,“我可以带它回来看你。”
“不会一去不回。”
夏之荧抬手按住黑纱,不让它被风吹起,用力点了点头。
***
宫氏集团的高管陆续走进电梯,前往会议室开例行的月会。封闭的电梯间里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参加葬礼般沉重。
如果说宫寻阙的叔叔宫君鸿生前掌权期间,行事作风铁血严酷,可怕得像鬼,那宫寻阙毫无疑问就是钟馗——
比鬼可怕。
“叮”,电梯门开了。
高管们一如既往地抱着奔赴刑场的悲壮心情,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拷问与折磨。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
月会原定时间是两点整,现在已经到点了,可宫寻阙还没出现。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比任何超自然现象更匪夷所思。
会议室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恨不得把气管扎个死结,谁都不想也不敢第一个出声,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宫寻阙正筹划着什么。
两点十分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宫寻阙走了进来。
和每一次会议一样,他穿着毫无褶皱的衬衣,领带用最老派的打法端正系在领口,一枚五瓣花图案的白金领针将它固定得纹丝不动。
当他缓慢坐下来时,高管们的呼吸都停顿了下来。他们微微颤抖着瞳孔,试图从宫寻阙的表情中读出一丝讯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他这种严苛律己的人,迟到足足十分钟。
可男人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种情绪,眉骨在白炽灯光下投射出狭长的阴影,一双眼睛深深陷成了坑,俊美无俦,死气沉沉。
“各位,不好意思。”
宫寻阙一开口,高管们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只待头顶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掉落。
“带猫去宠物医院做了些检查,耽误了时间。”
果然是不得了的……嗯?
在座的高管们一下子岔了气。
猫?宠物医院?宫董事长是在跟他们打什么哑谜吗?
“我们得破解字面背后的含义。”一个高管悄声道,“猫……是不是指接下来要公布的第二季度财报?”
“照你这么说,检查的意思就是财务审计了?”
“按这个思路,宠物医院肯定是审计公司没跑儿了啊!”
“可‘耽搁时间’该如何解?是这次的内部流程有变动,还是有别的什么问题?”
高管们越想越觉意味深长,仿佛有细数不尽的含义。到底是宫董事长,随便一句话,都是高屋建瓴的箴言。
就在众人头脑风暴之际,孔义俯身在宫寻阙耳边汇报道:
“宫先生,请放心,绝育手术很成功。”
***
罗伦士保姆车驶进玻璃宫的大门。
孔义指挥两名“黑王蛇”保镖从后座的零压力感航空座椅上,稳稳搬出一只巨大的猫咪外出箱,戴着伊丽莎白圈的圆胖白猫正慵懒地趴在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毛。
孔义打开外出箱,白猫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天带自己去噶蛋蛋的人,弓起背龇牙咧嘴地朝他喵喵叫。
“我来吧。”
宫寻阙俯身把白猫抱了出来,见孔义站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问:“怎么了?”
孔义看着那俩肥爪子正搭在自家老板40万的摩根荷森高定西服外套上,想到出门前它们还扒拉过猫砂,埋过……
“它真可爱。”孔义干巴巴道。
宫寻阙举起白猫,严肃端详,仿佛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我女朋友也很喜欢猫,家里养了好几只。”孔义忽然起了好奇心,“宫先生,您以前养过宠物吗?”
虽然他是跟在宫寻阙身边最久的人,但他好像对他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并非他毫不关心,而是宫寻阙根本就没有私生活。
兴趣爱好、休憩娱乐、男欢女爱……这些东西都是正常人才有的,而宫寻阙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就像一台保证高速运转的电脑,永远完美正确,也永远不知疲倦。
孔义意识到自己刚才问出的问题非常愚蠢。
拜托,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啊,老板怎么可能是会养宠物的人……
“养过。”宫寻阙道。
孔义:“?”
“很久以前,朋友捡到过一只野猫。”
“然、然后呢?”
“没有然后。”宫寻阙很平静,“死了。”
“……这也没办法。”孔义尴尬找补,“毕竟野猫生活在外面,很容易感染各种疾病。”
宫寻阙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夏小姐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真的很期待见到这只猫……”孔义轻咳,“和您。”
白寥寥的天空广阔无垠,少女站在露台上,靠着铁艺栏杆朝下眺望。
宫寻阙滚了滚喉结,眼底泛起暗涌的潮。
初见她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打开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探出身子朝外远望。
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飘飘摇摇,她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不见,变成花,变成雪,变成海上的泡沫。
刺眼的日光落在她身上,都成了皎洁的月光。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灰与黑之外的色彩——
世间最洁净无暇的纯白。
然而现在,她全身每一寸都被黑暗的色彩吞噬,不仅封印了容貌,连声音都不能发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见她、听见她。
男人摩挲着杖头的白银五瓣花,几乎神经质地享受着花瓣锋利边缘划割指腹的痛意。
微风送来窸窸窣窣的轻响,长裙裙摆摇荡,擦过绒厚的草叶。
夏之荧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念那只白猫的触感。不知为什么,自己抱住它的时候总有种想哭的冲动,好像遗落很久的宝物终于失而复得。一看见车在庭院里停下,她就赶紧下了楼。
但是,因常年困在逼仄狭窄的小阁楼,夏之荧的四肢退行得非常羸弱,行动起来很笨拙。现在走得稍微快了一点,脚下就跌跌撞撞地不稳当,差点又要平地摔一跤。
幸好手臂及时被稳稳扶住。
那是一双很大的手,肤色黝暗,青筋隆突,手指修长而有力,和她掩藏在宽松袖管下的纤细胳膊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雪白龙胆清冽又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有点像台风天后草木被折断的创口散发出的辛辣香气,苦得清透纯粹,没有一丝浑浊气,反而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夏之荧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浓黑沉郁的眼睛。
“不用着急。”宫寻阙道,“就在这里,不会走。”
裙摆泛起轻柔的动静,白猫摇晃着尾巴溜达过来,贴着她脚边来回地蹭。
夏之荧僵直地站在原地,紧张得手足无措。
本来,她只要能看见这只猫就满足了。但现在,它胖墩墩、毛茸茸的身体就在眼前,她忍不住想摸摸它,抱抱它,捏捏它粉嫩的爪子。
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贪心一点。
“它很喜欢你。”宫寻阙淡淡开了口。
夏之荧微怔。
“猫很敏锐,能感受到人的情绪和气息。”宫寻阙唇线紧了紧,“它愿意靠近你,说明它认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值得被喜欢。”
白猫仰起胖脸蛋,嗲声嗲气地冲她喵喵叫。
夏之荧迟疑了一下,端正跪坐下来,宽大的荷叶边裙摆在草地上开出一朵黑色的花。白猫毫不客气地躺了上去,一副“本大爷都准备好了,区区人类还等什么”的架势。
她试试探探伸出指尖,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肚子。
好软。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柔软温热的触感。
她又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白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对她敞开了整个肚皮。
夏之荧抿起一缕微笑,挠它的下巴,顺着软乎乎的背脊毛一遍遍地摸。她手都酸了,这团胖毛球还是扭来扭曲地撒娇,根本不满足。
视线一点点向上抬起,她看向宫寻阙,晃了晃猫爪,邀请他一块儿加入进来。
男人沉寂了一瞬,握紧手杖,在她跟前半跪下来。
仗着一层黑纱的阻隔,少女专注在猫咪的视线,落在了对面男人的身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位宫先生,雪白龙胆清苦的香气扩散开来,从未如此浓烈。她翕动了一下薄薄的鼻翼,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在发苦。
不过,她虽然讨厌苦味,却意外地一点儿都不讨厌这缕雪白龙胆的苦香。
宫寻阙掀起睫羽,眸光掠了过来,喉结上下一滚。
夏之荧感觉对方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但应是错觉。因为男人很快便垂下眼帘,默默逗起了那只白猫。
风吹过宽阔的草地,荡起轻浅的绿色涟漪,树叶摇晃的沙沙声很清晰。
“猫缺一个名字。”宫寻阙打破了安静,“你想为它取一个吗?”
夏之荧摇摇头,指了指他,意思是白猫的名字应该由他来取。
“那,就叫棉花糖。”宫寻阙眸底光动,“你觉得怎么样?”
夏之荧一怔,没想到他竟能脱口而出,跟早就想好了似的。
不过,这只猫白白胖胖,和棉花糖有异曲同工之妙,还真的很适合这个名字。
她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黄昏降临,漫天薄暮像蛋黄搅碎了拌进云层,庭院里的景观灯也渐次亮起。
夏之荧看见,孔义带着两个“黑王蛇”从车上下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自己和宫先生非亲非故,他能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收留自己,提供这么好的住处,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幸运。
最后,还让自己能再抱抱棉花糖,足够了。
夏之荧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郑重其事地向宫寻阙鞠了个躬,自觉地朝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袖口传来牵扯的感觉。
她回过头,看见宫寻阙那只骨节锐利的大手,准确地抓住了她袖口边那圈膨开来的荷叶边。
男人指骨突出,棱棱耸立,显然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仿佛她是一尾滑溜溜的小金鱼,下一秒就会游走。
“你要去哪里?”
宫寻阙低沉的嗓音在暮色里扩散开来。
夏之荧紧张地看着他,孔义他们不是来带自己走的吗?宫先生好心救自己一次,自己总不能一辈子都赖着他吧?
现在,自己没有一丝遗憾地主动离开,这样做……哪里不对吗?
“你哪儿都不许去。”
宫寻阙声线沉如金石,震得她胸口都微微发麻。
恍惚间,夏之荧生出一种错觉,那个斯文端严的宫先生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生出一点富有侵略性的可怕。
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本该一直隐匿于黑暗的情绪,宫寻阙松开了紧攥夏之荧衣袖的手,语气和缓道:“我的意思是,你就是玻璃宫的主人。”
顿了顿,“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夏之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家所有人都巴不得能离她远远的,谁会希望家里有一个随时招来不幸的灾星。可宫先生却告诉她,自己可以留下,甚至语气郑重到生怕自己会离开一样。
“不过,玻璃宫也不能白住。”男人严肃起来,“有件麻烦事儿得请你帮忙。”
夏之荧一听,立刻诚惶诚恐地竖起耳朵。
“宫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把东西送过来了。”
孔义示意两个“黑王蛇”把手中的箱子放下,里面都是猫粮、猫砂和猫爬架等养猫的必需品。
“我平时工作很忙,能不能拜托你照顾棉花糖?”男人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
夏之荧愣了愣,头顶那缕不听话的头发都兴奋得翘了起来。
她当然愿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没办法,比起我,棉花糖更喜欢你。”宫寻阙一瞬不错地凝望着她,“和你在一起,它一定会获得幸福。”
夕阳洒落在棉花糖的身上,散发出暖烘烘的味道。夏之荧把它抱在怀里,喉咙痒痒的,像喝下一大口冒着气泡的苏打水。
她有话想说,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