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澹兮在里边是吧。”
这几日见惯紫蓝色衣服,男的露上半身,女的露胳膊,叮叮当当的银饰晃得耳朵疼。今天倒是第一次见正常穿着的人出现。
突然出现的女人长相普通温和,倒是那双眼睛跟宫里人似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说话更是不客气。
侍卫们盯着她,摸不准是什么来数,又怕得罪人,握着刀把不敢轻易动手。
金九干脆下达命令:"让他出来见我。"
"你是何人?"
"澹兮是我夫郎。"
门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进院子通报。
不多时,有身穿轻甲蒙面的人出现。
他细声细气,音调却极高:"里边正在宴客,谁也不见。"
"你家宴客宴一日两夜?莫不是看我夫郎貌美,在里面行什么霸王硬上弓的事吧?"金九斜眼横他,"死阉人,告诉你那有龙阳之好的主子,我曾是帝君身边女官,官至正二品,识相的把我放进去,不然我去都察院告你!"
"嘁,不过正二品的女官。"阉人虽这么说,却很是忌惮地看了眼金九。
别说,还真有几分眼熟。能让他眼熟的,必定是帝君身边得宠亲信。
可是……
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阉人起疑问:"你叫什么名字?"
看她年纪像是放出宫的,又或是获罪出宫。但又敢如此嚣张,不像是获罪。
不论哪种,大概率已经卸任。
"管我叫什么,把澹兮请出来。老娘下个月就要跟他成婚,哪容得你们糟蹋。"金九越说越大声,指桑骂槐,"腌臢之人拖延时间,别是自个没有的让我夫郎代上,后冠花开得艳丽千人骑万人轮……我看谁敢动我!"
她骂得脏,阉人听不下去,使眼色让侍卫动手。
金九踹翻一个侍卫,拔刀架在阉人脖子上,眼中透出几分森冷。
周围侍卫见此齐齐拔刀对她,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没想到她如此胆大,阉人一时不察,对上她的目光时终是生出几分惧怕。
他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小喽啰,哪敢违逆主子的话。
不过看她是女子,说话又高高在上,想为难她罢了。
她在外边闹,总算惊动厅里的人。
被黑布遮的跟灵堂一样的议事厅布帘被掀开。
来人留了山羊胡,还未开口就被金九认出。
"哟,居然是钦方士,我当是谁呢。"金九调转刀口,用刀背拍拍阉人的脸,"滚边去,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你!"阉人想要发作,背后钦方士软和嗓音响起:“胡公公,退下吧。”
金九把刀丢到被她踹翻侍卫脚底下,冷脸走进院中。
周遭火把晃晃不明,如夕阳余晖照在她身上,带着前途未卜的暗淡。
篱笆圈出半大不小的空地,修剪后的杂草在众多轻甲侍卫踩踏下混作死去多时的斑驳深绿。沿着灰青色石板往前走,中心议事厅乌沉沉的像口棺材,钦方士掀开的布帘入口看不到任何光,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透出的死气令人心惊。
金九站在门口,将目光移向钦方士,他微笑着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态度摆明是不肯放人,但同意她进去看看。
她背着手,不由用大拇指摸了摸食指与无名指上的金戒。
权衡利弊后她决定先顺水推舟瞧清楚是怎么宴客,宴到现在还不肯放人。
在她即将抬腿迈入时,院外传来另一道声音。
"金怀瑜!"宋十玉匆忙赶来,墨发都来不及束,甚至衣着略显凌乱,远不如之前看到的端方。
金九看到他的那一瞬,心不由揪起,脱口而出:"你怎么……"话说出半句,又立刻打住,换成寻常话语,"还不睡?"
快走啊。
回来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澹兮,有她将那人带出山不就好了,宋十玉过来淌什么浑水?
宋十玉下意识想说来见她,话到嘴边又变成干巴巴的一句:"我……有事。"
"嗯,我知道,你先去躺着吧。我先跟澹兮谈谈,等会就来找你。"金九微微蹙眉,露出几许不耐,"还不快去。"
最后四个字,带着陌生的冷意。
宋十玉隔着侍卫交叉两层的刀片望向她,看到她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弧度小的连头发丝都没有动。
两人视线交汇,还未等宋十玉说话,钦方士开口问:"他又是谁?我可是早听闻金家接连变卦,想尽早定下夫郎。原以为是这夫郎负心,没想到是……"
他故意将话停在这,似是要讲给谁听。
钦方士看了眼金九,又去看宋十玉,谁知那人不闪不避,还越看越眼熟。
眼神很眼熟,总觉着像一个人。
容貌却陌生得厉害……
钦方士盯着他,想不起像谁便不去想,他收回视线,笑眯眯地问金九:"你想让他进去吗?"
金九从容拒绝:"最好不要,他会武。况且,我只是好心将他带上来医治蛊毒,不相干的人多了也是变数。"
说完,她不再看宋十玉,径自迈过门槛往厅内走去。
院外,宋十玉听到那句"不相干的人"蓦地卸去所有力气。
即使心中清楚金九或许是并不想连累他,但被当面捅一刀还是不好受。
他心有不甘地被侍卫们推远,目光还在紧紧望着那座黑屋。
宋十玉原地站了会,默默转身离开。
路过一段泥泞湿滑路段时,起了风。
"噗呲、呲呲——"夹在两间竹屋槐树上传出异动。
他抬头去看,就见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探出头来。
“密道、密道,嘎嘎,有密道。”
宋十玉皱眉,怎的这鸟声音如此难听?
它不知面前人在嫌弃它,低声叫着,扑扇着从树上掉落,宋十玉这才发现它翅膀的红色部分是受了伤。
血色凝结在本该是青绿色的翅膀上,发红发暗,如同捣烂的印泥涂抹在上面。
宋十玉认得这是鹦鹉,自从与西寇国打通商贸之路后不少人家买这种小东西回家,逗乐解闷。
他缓缓捡起一颗石子,正要击杀它免得让它到处乱说透露密道位置,就看到那只带着精致脚环的鹦鹉蹦跳着到他脚下,再次开口。
“跟我来,跟我来,小心间谍!接应山主!接应山主!”
竟是要宋十玉帮忙。
眼下金九与澹兮在同一个议事厅。
这个忙他不得不帮。
宋十玉看了看周围,怕被其他人听到,迅速蹲下身捡起鹦鹉。
一人一鸟很快消失在石板路上。
暗夜将烛台当中盛放的油吞咽,火苗跳动摇曳,被风吹得欲灭不灭。
天光照不入浓雾,只余火光中人影憧憧,如夜中行走的魑魅魍魉。
绕过绣着五毒的黑紫色屏风,厅中只余一盏灯烛。
桌椅板凳尽数被挪开,窗户皆被黑布钉上。
金九适应此处昏暗光线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里面情形,率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大片暗红。与此同时,腥臭血气充斥鼻息,间或夹杂雄黄粉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
未被灯烛照亮的暗处响起久违的声音。
视线寸寸往前,渗流血水恍惚间如红虫逼近,反射出的烛光将漫来的血水边缘勾勒出欲断不断的细线。五年未见的人被迫跪在血泊中,身后是议事厅的粗柱,脖颈间被铁链锁住,像条狗一样被栓在柱边,动弹不得。
金九心中一紧,不露声色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山中有资历的长姥们五位仅剩下一位,被剜目割舌,躺在不远处奄奄一息,伤口处像是停留着蛊虫,正在吮吸她的血。其余四名皆被削成人彘,血捏成的泥块般看不出人样。
金九不忍细看,滔天怒火烧灼心头血,她怒道:“帝君登基后颁布律法,禁止对平民百姓滥用私刑,钦方士你这是明知故犯!真不怕因果报应吗!”
“嘁,因果报应。不过是糊弄百姓的手段。若不以鬼神镇压,心中毫无敬仰,这些蠢人不得闹翻天。我们这些官员还怎么做事?”
钦方士压根不在意,对他来说,他即是鬼神!即是律法!
他抿了口手下人递来的香茶,压下此处浓重血腥气,这才慢悠悠地说:“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你和你夫郎能不能出这个门。我给你个机会,去撬开你夫郎的嘴,承认他与朝中谋士勾结,背后主谋是林家三公子。”
说完,钦方士递来一张写满三页的供词,未递到她手中,就故意松开手,任凭那些纸掉在金九脚边。
“你这心术不正的笑面虎!我澹兮以巫蛊之神名义起誓,绝不与你同流合污,诬陷无辜之人!你想通过巫蛊之祸,坐实林家三公子罪名,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告诉你,你休想!”
澹兮说到激动处,挺直腰背想要挣脱锁链,却根本动作不得。
铁链在半空中哗啦啦响,绷直成根根直线。
金九反应过来澹兮所说,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被卷入多大的漩涡中。
帝君作为女子身份登基,本就命运多舛。
这些年帝君的所作所为,金九都看在眼里,她衷心希望帝君健康长寿,能在位地久一点,再久一点。
结果今日刚到巫蛊山就遇到这事。
钦方士要的不是其他,是要澹兮配合他,造一场真正的巫蛊之祸,用流言将帝君扯下帝位,就算不能扯下也必定有其不可说的秘密,那个秘密或许就是……
他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继位人!
不,不可能!
金九想到此处立时冷静下来。
她的任务就是这个,钦方士怎么可能早自己一步。
若他找到,还用得着在这磨磨唧唧威胁澹兮?
“我手头上有你要的情报。”金九试探开口。
钦方士冷笑:“你有个屁的情报。几日前获罪出宫,差点被砍断手脚的女官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要不是听你说,你是澹兮的妻,我才懒得搭理。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正愁找不到人继续让这小子松口,来人,先把她指甲给我拔了。”
金九没想到这狗东西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想跑是绝对不能。
她收住喊叫的力气,躲开四周从屏风后涌出的轻甲卫,来到澹兮身边。
“你若敢动我一下,我立刻禀明帝君说你造反!”
眼看已至绝路,金九拿出帝君赐予自己的金银错腰牌,企图能逆境突围。
轻甲卫看到她高举的腰牌,顿时愣住不敢动。
钦方士却只是懒懒抬了下眼皮,声音平淡:“剁了她,不然我们都别想活。”
这时候还想反威胁他?
真是活腻歪了!
轻甲卫们听从指令,纷纷往前踏出。
可还未靠近,整座议事厅都传来奇怪的动静。
悉悉索索。
咔咔哒哒。
无人注意的角落,奄奄一息的长姥剖开了自己的胸口,吹响脖子上悬挂的玉哨。
血色顺着哨管从喉咙内往上涌,血泉般往上喷出。
众人望着她越涨越大,越涨越大,直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