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需要七八日的路程在第五日时到了极限。
山路难行,加上春季多雨,诱发宋十玉.体内蛊虫。
他又开始发起高烧,病恹恹地赶马车,直到昏过去才被二人发现。
绵绵密密雨丝如烟如雾,朦胧间看不清前方路况。
好在因为此处巫蛊盛行,山匪强盗并不会不识趣地来此处杀人越货。
泥泞山路黄软的和舂过的糯米般,在丛林掩映中如有黄金蟒般趴伏其中。
她们成了蛇身上微不足道的黑色甲虫,从一辆马车上分离出另外的黑色小点。
马车前两匹马再次成了一匹,麻绳重新栓好,兵分两路。
金九千叮咛万嘱咐,留了套杀伤力极强的弓弩给金甲后才与宋十玉一同离开。
金甲备好各种防身工具和专属巫蛊山的紫色信号弹独自上路。
但金甲没告诉金九,她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巫蛊山每隔七日就下山巡视两日路程内的领地,装成各种路人,一旦有山匪皆会被清剿干净。
久而久之,这座山已经十年没有山匪敢在此安营扎寨。
望着金九和宋十玉的身影消失在长路尽头,金甲慢慢停下马车。
宋十玉不对劲,太不对劲。
就像精美绝伦可成为进献深宫的贡品,却被塞入平民百姓后院破木箱子的不对劲。
虽然有些不地道……
但金甲疑心已起,不得不去车内翻开他的行李,看看能不能查到他的身份。
另一边,沿途山路留下长串马蹄印。
笠帽下积蓄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后流去,滴在油衣上又淌入泥水中。
宋十玉在颠簸中醒转,眼前晃晃糊糊,等了许久才看清是一截脖颈。
他靠在金九身上,由金九揽着这才没有摔下去。
金九感觉到他纤长眼睫缓慢扫过她的脖子,意识到他怕是因为自己匆忙赶路被颠醒了,忙道:"你别动,你又起烧了我得带着你赶紧走,如果有不舒服先忍忍。"
宋十玉早学会忍耐,轻轻"嗯"了声,靠在她怀中。
正要放任自己睡过去,忽然想起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他默默挺直腰背,想要坐起来,脑袋刚抬起一秒又被金九按回。
"金甲只备了两套油衣斗笠,你别出外面淋雨。等天黑看不清路前方会有个山洞,我们在那暂歇。"金九熟悉路线,在她和澹兮没有因为自己姐姐心生隔阂之前,她总会沿着这条路去见他。
只是五年未至,这的草木愈发葳蕤蓬勃,一路上若无防护,锋利的野草边缘会割伤皮肤,留下道道红痕。要是运气不好,又染上巫蛊师留下的蛊毒,大概就要交代在这路上。
"我带你走吧,你作夜没有睡好。"宋十玉望见她眼下淡淡青黑,心中升起一丝不舒服。他不想连累她,却因身体缘故总是劳烦她。
"哎呀,宋公子也会骑马?"金九调笑道,"不用,天色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就要黑了。山洞就快到了,你不如想想我们能吃什么。这地方野菜蘑菇多,不过我分不大出,你能分出来吗?有点想吃菌菇泡饼了,鲜甜!"
春雨过后必有菇。
运气好些兴许能挖点春笋。
宋十玉在她身边能做的不过是这些琐事,他却觉着这没什么不好。
已经好几次,看着她吃自己做的食物,毫无防备地狼吞虎咽,又能吃得干干净净的,末了会夸他一句手艺好。这时的宋十玉,会由衷生出一丝久违的幸福感。
解决完那些死有余辜的党羽,他也找个地方这么平平淡淡过吧。
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想到这,忽然有些羡慕金九的夫郎,那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好好对待金九吗?
会……愿意主内吗?
宋十玉回过神来,只剩苦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这些。
怕金九觉着他无趣,宋十玉慢声说:"嗯,我分得出菇。等会可以的话,你看看周围有没有笋子,和菇一起煮作汤,泡饼会好吃的。"
"我就知道你可以,幸好我走的时候多带了调料。不过你还有精神做吗?"
金九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洒在自己颈边仍然滚烫,她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指腹传来的温度依旧灼人。
宋十玉有气无力抬手,摸了摸她遗留在自己额头上的雨水。
好凉。
春雨凉,她也凉。
恰在此时,不太稳固的斗笠滴下一滴雨,沿着她的额角滑落。
宋十玉几乎是没有思考,伸手替她拭去那滴水。
两人皆因为他这举动愣住。
金九侧过脸看他,只看到他羽睫颤了颤便将目光撇至一边。
她忍不住笑,本来还能憋住,不小心看到他通红的耳尖,这下是彻底憋不住。
宋十玉也因她胸腔震动默默挺直腰背,拉出一小段距离。
哪怕她穿了束胸,终究是男女有别。
可她太过分了,越笑越大声,还故意调戏他:"你好容易脸红啊,以前没跟其他女子接触过吗?诶,你别出去淋雨呀。"
金九赶忙收住笑声,她怕她再调戏下去,宋十玉要跳下马自己走去巫蛊山了。
"你已有夫郎,不该再这么对我说话。"宋十玉微微有些生气,"他若知道你对我如此,会恼的。届时我的存在……会给你惹麻烦。"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定下婚约的女家这样肆无忌惮,宋十玉真怕金九那未见面的夫郎给她下蛊,以后绑在身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谁料金九压根不在意,语气平淡:"你不了解我们,我和他都是家族利益交换的工具,没多少感情。顶多算是青梅竹马,玩的好的朋友。他知道我每月闲时会去城外寻乐子,也知道我有几个蓝颜知己。"
帝君明令禁止朝堂官员踏足风尘地。
没了办法,金九每次休假都要花个两日跑远些去玩,免得被熟人见着告到都察院。
宋十玉沉默听着她絮絮叨叨说澹兮送她的东西总是生卵长虫,收了三次后她没敢再要,绝对是在整她云云。
语气中的淡漠确实听不大出对自己夫郎多有感情。
但宋十玉知道,她们若是成婚,金九必定会像对自己这样对待他。
她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对感情似乎并没多矢志不渝。
这样也好,多少女子跌落都是因为感情。
她没心没肺些能在高位坐久些。
宋十玉想这些时,天色已经黯淡大半。
雨季将白昼缩短大半,黑夜来得格外快。
山洞外草丛能捡许多菇类,却大部分有毒不能吃。
金九不知道哪些不能吃,光知道捡些好看的给宋十玉添乱。
最后宋十玉无奈,没了办法,拔出匕首让她去附近挖笋。
此时雨势绵绵不断,山林间有叶子遮挡觉不出有雨。
她们穿梭在树林间,布兜里很快盛满食材。
宋十玉擦了擦额上的汗,估摸着应是足够能做一顿。
他转身去看金九,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子压根不知道怎么挖笋,小脸弄得跟滚泥老虎似的,地皮都被她挖深好几寸。
“不是这样……”宋十玉叹口气,走过去握着满是泥泞的匕首,在竹笋下轻轻一旋,整条春笋立时拔地而出。
“……这次会了,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还有头大的。”
“那头笋已经老了,煮不烂,啃不动。”宋十玉望着她脸上的泥,忍不住勾起唇角,“你去附近水源洗洗吧,等会回来就可以吃了。”
金九疑惑:“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虽然不明显,转瞬即逝,但她仍是捕捉到红梅绽放的一刹。
宋十玉不答,将竹笋与蘑菇一同拿去清洗。
隔了老远,他见她还在原地,稍稍提高嗓音:“我好了,你去洗洗吧。”
说完,他捧着湿漉漉的布和菜回了山洞。
金九望着他的背影,想着宋十玉这人可比澹兮好多了。
若她夫郎能换成他,必定不会管着自己,也不会捉弄她,用下蛊来恐吓她。
但是没办法。
他有他的事要做,她也有她的金椅子要继承。
金九想着,走到溪边清洗双手。
细雨微风下,夜幕很快降临。
刚走到洞口,外边已经又黑又冷。
春季的潮气与凉意随风卷入山洞,吃下汤饼后方才暖和些。
物资大部分留给了金甲,薄毯只带了一条,前人留下的柴火只够坚持到下半夜。
宋十玉趁煮汤时多捡了些半湿不干的枝条,丢进火里会冒黑烟。
金九半梦半醒间被呛醒,赶忙过去将那根枝条移开,换了根干燥的。
柴火噼啪声不断,飘起的火星子犹如干枯的红梅花片撒向半空。
燃烧过后,在石堆外留下细碎的灰烬。
“抱歉,我以为干的差不多了。”宋十玉挨近,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金九触碰到他手背又是冰冷。
她不信邪地碰他额头,还是凉的。
就好像这个人刚出炉就被扔进冰水中,内热外冷。
篝火燃烧不如刚来时暖和,风雨浸润带来的冷意刺入骨髓。
金九回头瞥眼他睡的位置,她连着几日没睡好,光在准备见面礼。
今夜她实在熬不住早些歇息了,宋十玉把草堆和薄毯都悄无声息让给她,他却在山壁边垫了块布坐着睡。
离天明还有很长的夜。
长到他无法抵御春夜寒凉。
金九见此情形,用力拉他:“走,跟我一块睡。”
他身子弱,吹不得寒风。今夜要不是自己先睡,必然不会让他风雨裹身。
宋十玉不肯,拒绝道:“怀瑜,已经进巫蛊山,我们……男女有别。”
“我答应把你送进巫蛊山,没说是送你的尸体。你今夜必须跟我睡,不然你先冻死在这,我拿什么兑现承诺?”金九态度强硬,口不择言道,“我们已经睡一起过,你还跟我说什么男女有别,这些有你身体重要吗?”
“……你、你怎么……”
怎么能这么坦然地说出这话!
宋十玉面色涨红,想反驳又说不出话。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烟斗,想吞药烟冷静冷静,谁知金九这时却不跟他拉扯。
冷冷的金属气和带点焦糊的气息涌入鼻息,他还没准备好,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宋十玉震惊地望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她力气竟这般大,就被塞进满是她味道的薄毯中。
“我武功虽然不如你好,但打铁,铸造金器的石料、器具我都时常挪动,加起来至少百斤。你好好在这睡,吸完一个人药丸就躺下吧。”金九说完,正要起身去添点柴,手腕被攥住。
她奇怪地看他。
宋十玉不敢与她对视,以为她要走,低声道:“我、我其实,不介意和你共眠,你不要……”他看了眼自己刚刚睡的地方,下定决心,“不要去那睡,我,我愿意的。”
这下轮到金九睁大眼睛:“你想什么呢,我是去添柴,有草堆不睡我傻吗?”
宋十玉:“……”
他就不该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