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月川城的范围后,瘴气尽散,晴日正好,所有人都收了刀兵弓弩。
月川城是个规模不如青铜城十分之一大的小城,大部分城池建在小龙脉的尾巴上,不过小龙脉之所以是小龙脉,正是因为抵挡太岁瘴气的能力逊色许多,所以,城里时不时就会有零星邪祟夜袭。
但对于牧野城的百姓而言,这里已经是他们从前不敢肖想的大城池。
若非这次有墨家「非攻队」一路护送,寻常百姓根本无法独自跋涉百里来到此地。
萧统领:“这么多百姓被我们送到这里,我得入城一趟,跟月川城城主打个招呼,汲隐,你们就先跟伤员一起回青铜城,这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汲隐蹙眉:“不行,还是我去,你也是伤员,怎么能……”
“你小子,还没当上统领就来命令我了?”
萧统领止住他话头,又对后面的珑玲笑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进墨家,这次出手相助,我们墨家都领你们的情,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珑玲道:“没关系,我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她的声音质地偏软,说话时的语速平稳和缓,很有一种郑重其事的意思。
一旁的几个墨家师姐见她一身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还说这种话,忍不住悄悄对秀秀道:
“你这个姐姐还挺客套的,有点可爱。”
秀秀抬眼欲言又止,师姐,你以前被巫山的人追着跑的时候,喊的可是“老天爷怎么不来道雷劈死司狱玲珑啊”。
在月川城分开后,众人一路向北,午后便已看到了日光下那座巨大青铜城的影子。
这一路生死一线,直到此刻看到青铜城,秀秀才彻底松了口气,她高兴地扯了扯珑玲的衣角:
“终于到家了,不知道今天大伯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话说到一半,秀秀偏头一瞧,才发现珑玲压根没在听她说话,她视线放空,眼帘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是在想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吧?
说起来,好像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不过本来就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名字不名字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走了,并没有把她的秘密告诉珑玲姐,秀秀简直松了一大口气。
心情愉悦的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地穿过城里的狭窄巷子,推开了梅宅大门。
“大伯娘!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秀秀和珑玲就被大伯娘一把捏住脖颈拽进屋内。
“两个吃白食的,跑哪儿野去了!两天不见人影,要死啊!丢下家里一堆活给谁干……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一身伤,谁干的!谁敢动我们西寮寮主梅家的人!”
珑玲刚想开口解释,余光却已先穿过院子,落在正堂的一群陌生人身上。
梅宅并不大,平日秀秀尚且要在正堂打地铺睡觉,此刻突然多了十七八个佩剑灵修,屋内已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好几个灵修只能笔直站在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局促得有些滑稽。
“——贤弟,你还考虑什么啊!如今青铜城内想投奔巫山的人如过江之鲫,能腾出这个空缺,我也是打点了不少关系,再推迟下去,能不能留住这个缺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说这话的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四十左右样貌,生得豹头虎目,说起话来更是嗓音洪亮,气势迫人。
坐在对面的梅大伯被这气魄压得抬不起头,不由自主地赔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个酬金,实在是……”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都什么时候了,贤弟怎么还……这是?”
对话戛然而止,院子里的两人齐齐看向珑玲和秀秀。
中年男子的眼底满是警惕防备,端坐在他身侧的女子手握茶盏,皓腕如凝脂,华贵衣饰与面前那张缺了个角的梨花木桌有些格格不入。
她缓缓抬眸,秋水般的眸光落在珑玲身上。
梅大伯解释:“自家人,来投奔的远房亲戚。”
“对对对,”大伯娘也压着两人,“还不快给卫国公主见礼。”
被压着低头的珑玲看着地上翘起的青石砖,有些意外。
卫国公主啊——
珑玲与这位卫国公主姬照蓉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甚至还算得上是旧相识。
因为,七岁之前的珑玲,正是在卫国宫廷长大。
此事不得不从蔺氏家主,也就是蔺青曜的母亲蔺苍玉说起。
这位被世人称之为万兵之母的机关术天才,师从墨家神机一门,在卫国出仕时极为年轻,颇受卫国国君重用,最鼎盛时,官拜上卿,食邑七城,权倾一时。
蔺苍玉一生,所造神兵利器难以计数,但世人公认,蔺苍玉最出色的作品并非刀兵。
司狱玲珑,才是她最出色的作品。
蔺苍玉替她延请法家名师,为她锻造命剑天戮,看着她乌黑柔顺的发辫一日长过一日——蔺氏灵修战败断发,而珑玲自五岁执剑以来从无败绩。
每一日,紫衣女人都会温柔地替珑玲编好发辫,温柔地告诉她:
“珑玲,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除却修行的时间,珑玲与蔺青曜形影不离。
身为蔺氏少主的蔺青曜时常出入卫国宫廷,他与卫国公子交好,有时一住就是三四天,卫宫里许多人都知道,蔺青曜有个不爱说话的小尾巴。
小尾巴是蔺苍玉大人培养的死士,据说很强,可谁也没见过她出手,打眼一瞧,看起来很好欺负。
卫国公主姬照蓉就时常欺负她。
珑玲还记得,比她还小一岁的姬照蓉最喜欢跟在蔺青曜身后跑,蔺青曜不喜欢跟女孩玩,烦不胜烦的他每次都叫珑玲想办法拦下姬照蓉。
第一次,下手没轻重的珑玲将姬照蓉推了个大跟头,挨了二十下宫棍。
第二次,又被拦下的姬照蓉记恨上珑玲,故意假摔,这一次珑玲挨了五十棍。
那也是珑玲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即便人人说她天赋卓绝,不日便有希望成为九州第一,也一样会挨揍。
好在七岁之后的珑玲就再也没挨过宫棍了。
蔺苍玉与卫国闹翻,辞官退隐。
三年后,太岁降临,莫说是卫国,就连周王室也难以招架凶悍莫测的邪祟,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亡的亡,散的散。
所以,当日卫国宫廷金尊玉贵的公主,今日才会现身在青铜城一个小小寮主的家中。
低着头的珑玲等了一会儿,听到上头响起女子冷淡嗓音:
“这人叫什么名字?”
大伯娘答:“回公主,她叫珑玲。”
“珑玲?”这个名字从姬照蓉齿间滚过,她微微蹙眉,“这名字听起来就讨厌,长得也叫人讨厌。”
大伯娘忙道:
“是是是,家里烧火打杂的丫头,上不得台面,让公主见笑了……珑玲,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厨房烧水备菜!”
她冲珑玲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生怕这个一根筋的丫头又说些什么胡话。
不过这次珑玲倒是正常得出乎她意料,转头就一言不发地钻进厨房去了。
姬照蓉没认出她来并不奇怪。
在卫国宫廷时,姬照蓉不过才六岁,百年过去,谁还记得六岁时认识的人的模样?
而且,小时候蔺青曜不只讨厌姬照蓉,更讨厌珑玲,珑玲之所以经常被人误以为叫玲珑,全因他从不好好叫她的名字,珑玲这个名字,对姬照蓉来说反而陌生。
不过她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珑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竖起耳朵旁听正堂的动静。
这时候就要庆幸梅宅不大了,否则以珑玲如今的能力,地方再大些,恐怕真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公主莫要为这些人恼怒,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姬照蓉身边的中年男子继续道:
“梅寮主,钱哪儿有命重要!前日在洛邑和牧野发生的事,你们没听说吗?巫山和兵家都已开始联手对付墨家了!”
梅大伯:“知道知道,今日午时就收到消息了……可是,这次「非攻队」不是大获全胜吗?”
“什么大获全胜!”
站在后头的梅子舆插了一嘴:
“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次他们是走了狗屎运,正好遇上两位顶级高手出手相助,这才幸免于难!否则,他们早就被内奸出卖,全军覆没了!”
顶级高手被灶膛的烟熏得灰头土脸,打了个喷嚏。
“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个明白人。”
中年男子讳莫如深道:
“自从百年前他们上一任钜子和墨家精锐大义赴死之后,你看看,现在把持墨家的都是什么人?从钜子到宫正,都是群娘儿们!墨家现在,那就是大厦将倾,积重难返!”
姬照蓉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贤弟,今日看在你我往日交情上,愚兄不妨再向你透露点消息,咱们公主要带你们去巫山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刚刚击败司狱玲珑,成为新任敕命鬼狱司狱的师月卿!”
珑玲添柴的动作顿了一下。
堂上的姬照蓉神情恹恹,对他们所说的事似乎不感兴趣,目光朝窗外看去。
“师月卿!?”
梅家父子俱是意外又惊喜的模样。
“没错,公主与师月卿同为卫国人,相识已久,本就是闺中姐妹。”
中年男子见两人被镇住,面露自得,洋洋洒洒道:
“虽然因为太岁的缘故,九州割据,消息传递的速度不快,但当日参加择巫大会的那些灵修迟早会将消息传遍九州,届时,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过时的东西了,师月卿小姐才是九州第一灵修!”
“尔等若带着墨家的机关师和铸剑师,投奔师小姐门下,替她铸上一把好剑,到时候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梅大伯出任西寮寮主,并非有什么威望,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铸剑。
整个西寮遍布铸剑坊和机关坊,坊主们都认可梅大伯的技术,所以当初推举寮主时,众人才一致推举他出任。
平日,梅大伯管得最多的都是些街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对于有心人而言,梅大伯在铸剑师和机关师当中的威望,却极有利用价值。
原本还面露难色的梅大伯听了这番话,五官渐渐舒展,仿佛已经沉浸在他描绘的画面中。
多少铸剑师呕心沥血一生,只为铸一把绝世灵剑,但灵剑再锋利也是死物,只有握在持剑人的手里,才是劈山断海的绝世刀兵。
身为一个铸剑师,一听要为九州第一的强者铸剑,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骗你们的。”珑玲出声打断。
梅大伯思绪回笼,转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珑玲,面露不悦。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他又冲那中年男子讪笑道,“小孩不懂事,莫怪莫怪。”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珑玲。
这姑娘眼珠子黑得鬼森森的,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倒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疑心她是否知道什么内情。
神游天外的姬照蓉也收回视线,打量珑玲。
中年男子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梅家指条活路,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说我骗人?”
因为师月卿根本不会用剑。
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脱口而出之前,珑玲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将这话咽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见她无话可说,这才收回视线:
“梅老弟,愚兄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要是愿意带着西寮的师傅们一起走,两日内给个答复,过了这个时间,我们可就等不了你了。”
语罢,不顾梅家父子的挽留,中年男子起身欲走。
走出两步又顿住,忙退身半步,让身后的姬照蓉先行,一众护卫这才簇拥着姬照蓉浩浩荡荡出了梅宅。
“愣着干嘛!”大伯娘一巴掌拍在珑玲背上,“你这孩子真是嘴上没把门的!还不快出去躲躲,等着挨揍呢!”
抬头一看,梅大伯果真怒气冲冲而来。
“珑玲!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谁允许你插嘴的!给我站住!”
秀秀眼疾手快,立马地替珑玲开了后窗,珑玲眨眨眼,反应过来,从案边抓起一根红薯便跨上窗棂,熟练地翻身而出,沿着鳞次栉比的屋脊,眨眼就跑出了梅宅所在的巷子。
恰好,离开梅宅的姬照蓉一行人正好从她脚下巷道经过。
珑玲屏息注视着他们,眼瞳一片浓黑。
珑玲活了一百多岁,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也至今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待在梅家的日子比以往加起来都更让她觉得放松。
她不想离开,也不希望梅家人离开这里。
……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有人会煽动梅家去巫山了吧?
珑玲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中年男子的脖颈,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
“什么狗屁寮主!就是个下贱工匠!竟还让我这般费尽唇舌,要不是在青铜城内不好来硬的,早就把他们那帮人绑起来直接送去巫山了!”
底下传来那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过我看那群傻子也动心了,还算识相,等送他们进了巫山,这俩人,还有那个乱插嘴的姑娘,到时候再收拾他们!”
“那个姑娘……嘿嘿,生得倒是怪好看的。”侍卫中有人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走在前头的华服女子冷冷出声:
“把嘴闭上,臭得熏人。”
那人悻悻闭嘴,眼中却有不服之意,朝那中年男子递去一个眼神。
中年男子正欲开口,突然脚步一顿:
“谁!”
匍匐在屋檐上的珑玲已握住了后腰的钝刀,正要往下窜时,突然被人摁住肩头。
“底下那人是二境灵修,他手底下那十几个全都是好手,你去送死?”
珑玲猛然回头,撞入一双隐含薄怒的眼。
“是你啊。”原本一触即发的小臂一松,珑玲眼眸明亮地瞧着他,“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梅池春眼神复杂地看着珑玲。
他用秀秀的名字,很容易就打探到了梅家的位置,原本只是路过看看,没想到却正撞上珑玲一副打算大开杀戒的模样。
若是以前,他懒得多看一眼。
偏偏在洛邑见到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灵气,虽没弄清其中缘故,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她身后。
落在她肩上的手指像是被什么烫到,梅池春蓦然松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珑玲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去。
此刻这群人调动灵气而来,珑玲细细一琢磨,才发现自己的确胜算渺茫。
他们不认识自己,不会像洛邑见到的那个师元龙一样方寸大乱,被她断去一臂。
现在也没有「非攻队」的弟子在她出手后从旁协助,这群人更不会什么兵家阵法,能让珑玲利用一二。
他们就这样杀气腾腾的直冲而来,反倒有些棘手。
梅池春虽不知道珑玲跟这群人有什么恩怨,但他知道,珑玲打起架来就是个小疯子,不见血绝不罢休,劝是劝不住的。
他看了眼墨家内城的方向。
梅家离内城不远,也就意味着守卫青铜城治安的「止戈卫」也不远。
“我们最好是去……”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常年握剑的少女掌心炽热,梅池春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这个莽撞的少女一把拽得往前跑了好几步。
她没有回头,紧攥他的力道却很大。
“跟紧我。”
身后追杀他们的脚步声密密麻麻,杀意紧贴着后脊,风急速掠过耳际。
带着茉莉香的发丝扑在梅池春脸上时,他冷不丁地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