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芙蓉就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苏姐身后。她的人脉广得惊人,上至政府机关下至市井百姓,没有她搭不上话的。芙蓉写字的手都磨出了茧子,却在这连轴转的忙碌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那天在央视台走廊,她差点把咖啡泼在自己鞋子上。从玻璃门后走出来竟是小时候每晚七点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的那位国脸主持人。
那人眼角皱纹比她记忆里深了些,却依然端着那副字正腔圆的嗓音,“小苏带的新人?”
“愣着做什么?”苏姐用手肘轻捅她后背。
芙蓉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记事本扉页被攥出汗渍。
当那只金尖钢笔在她的本子上游走时,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看《新闻联播》的自己。
合照时那位老师身上有淡淡地香味,相片洗出来才发现她笑得像只傻乎乎的招财猫。那张签名照现在被她供在床头,旁边摆着台标形状的金属书签,是那天临别时那位老师从书里拿出来直接送给她。
她就是在这样忙碌而充实的情况下,迎来了和李三的第一个中秋节。往年她都会在鹿鹿的邀请下去他们过中秋节,但自打她们约好要去翠屏山时,鹿鹿就策划了中秋节也带着父母一起去翠屏山旅行,就连预订酒店时都没有忘记她的那一份。
鹿鹿的父母为了她能够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鹿爸爸特地去学了摄影,而鹿妈妈就是她最好的妆娘,她一直很羡慕鹿鹿能够被她的父母如此爱着。
推开家门,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站在玄关处,就闻到了菠萝炒饭的味道。
李三正背对着她整理行李,听见声响转过身,他的手里还拿着给她准备的旅行装护肤品。
“回来得正好。”他的唇边带着浅笑,“以为你要加班,刚刚才装进便当盒。”
便当盒揭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豌豆、玉米粒还搭配着细碎的波罗丁和虾仁丁。
“慢点吃。”李三的拇指蹭过她的唇角,带走一粒沾着的玉米粒,“十点的飞机,没人和你抢。”
芙蓉鼓着腮帮子去够辣椒酱,发顶突然落下温暖的触感。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的发间揉了揉,像对待某种贪食的小动物。
“这可是三哥的心意!”她咬住勺子含糊不清地说话。
低下头时,并未注意到李三泛红的耳根。
公务舱的灯光调的很暗,窗外是浓墨般的夜空。
李三直接无意识敲击着扶手,频率比平时快三分。
芙蓉歪着头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凑近,发丝扫过他紧绷的手臂。
“三哥,”她眼睛弯成月牙,“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坐飞机吧?”
李三的喉结滚动一下,转过来的眼睛带着被抓包的窘迫。
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少年气。
“嗯。”
这个单音节落入耳畔时,她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掌,触到一层薄汗。
“怕什么呀!”她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凸起的腕骨,“如果是白天,可比高铁窗外的风景好看多了。”
飞机起飞时的失重让李三猛然收紧手指。芙蓉吃痛却笑出声,任由他把自己指尖捏的发白。
直到穿越云层,他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松懈,而芙蓉已经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凌晨三点的酒店大堂空荡地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声音。
芙蓉盯着房卡上烫金的“1806”,耳尖突然烧起来,大床房的被褥在暖黄灯光下透着几分暧昧。
“我……”
“你去休息,我去翠屏山。”
李三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行李箱轱辘在地毯上碾出沉闷的响声。
芙蓉扯住他袖口时,发现自己指尖在发抖。同居三十天以来那道心照不宣的界限,此刻被鹿鹿恶作剧般地擦模糊了。
“三哥也累……”她声音轻的几乎散在空气里。
突然袭来的失重感让她轻呼出声。李三将她抱到床上时,带起的风掀起窗帘的一角。远处翠屏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巨兽脊背。
“睡吧。”他扯过被子的动作堪称粗暴,盖在她身上时的动作却很温柔。
芙蓉在混沌中感觉眉间一热,那个吻克制得如同蝴蝶驻足,转瞬即逝。
山风掠过林中树木,将“哪吒行宫”的匾额吹得微微震颤。
他来过太多次。商周时这里的山崖还是赤红色,唐时的香火熏黑了殿柱,而今的供灯将壁画照得通明。
太子殿前的青铜炉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哪吒洞的石像,始终保持着那副怒目圆睁的模样,与他当年剔骨时一般年少。
夜晚寂静的山林里,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等到他走到山顶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够看见熟悉的身影,他在月光下笔直地站在那里,当然要是手里没有塔就更好了。
“找我什么事?”
李三盯着那座七宝玲珑塔,它在来人的手中流转着光芒,恍若当年焚天灭地的火海。被关在塔内的那段记忆,此刻又在脑海中喷涌而出。
“塔不错。”李三轻笑,眼底却凝着终年化不开的雪,“深夜到访,总不会来赏月?”
他望着山下万家灯火,塔尖垂落的金玲无风自动,“你母亲她很担心你,你与芙蓉姑娘一事……”
“挺好。”李三打断他,袖中原本攥紧的拳头却在听见“母亲”时松开了。
“女娲娘娘说得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人望着灯火通明的行宫,语气恍若隔世:“当年建造的行宫能留存至今,倒是意外。”
“意外?”李三突然攥住飘到眼前的红绫发带,那抹殷红在他的掌心剧烈颤动,“就像你当年砸毁金身是意外?像逼我剔骨还父是意外?”红绫在他的手中翻飞着,映得他眉间的封印若隐若现。
“庙宇能重建,金身能重铸。”李三突然冷笑,“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来人手中宝塔发出翁鸣。无数记忆碎片在塔身流转:陈塘关暴雨、夫人的眼泪、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那一池再也没有盛开过的荷花。
李三望着天际将散的星星,“等此间事了,我们自会……”余音消散在风里。
来人在李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拂晓的第一缕光穿透云层时,那道身影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际。
晨光刺破云层,李三站在观景台最前端。霞光染红云海的模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那些年岁里,每当思念蚀骨,他就独来此守候黎明。
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她的痕迹,唯独这座庙宇代表着她曾真实的存在过。
哪怕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当年模样。
李三下山时,就已经看见有不少游客上山,其中不乏穿着cos服的各种各样的哪吒爱好者。
他救人的那一幕被拍下来后,全都在直呼“三太子显灵”。
裤脚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时,李三垂眸,对上了一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睛。
小女孩踮着脚尖,肉乎乎的小手攥着他的裤腿。清晨和煦的微风拂过她的辫子,发绳上褪色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哥哥,抱抱。香香的。”
孩子的父母站在一旁,衣着朴素,面容疲惫,局促的搓着手,像是生怕被他嫌弃。
李三弯腰,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立即咯咯笑着去拉他束发的红绸,转而又玩上了他的头发。
“囡囡别闹!”女人终于忍不住上前。
李三却摇摇头,任由孩子把玩自己的头发和吸引注意的红绫。
直到天边的太阳完全露出来,他才将孩子交还。临别时,他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这孩子,会长命百岁。”
女人突然捂住嘴,大颗泪珠砸在水泥台阶上。男人颤抖着去摸孩子的脸,喉咙里滚出沙哑的“谢谢”二字。
李三笑了笑,转身时听见小女孩雀跃的呼喊,“哪吒哥哥再见!”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唯有山风卷起他束发的红绫,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山后,他又去了一遍太子殿。太子殿前已排起长队。李三站在殿侧的银杏树下,看着那些捧着相机、提着服装包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跪在蒲团上掷杯筊。
“三太子在上,我想出您的cos……”扎着马尾的女生紧张地双手合十,竹筊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头去看,突然捂住嘴红了眼眶,“圣、圣杯!”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真的假的?我上周来问还被拒了三次!”
“快快快,趁着三太子心情好……”
“我就说今天香火特别灵验!”
殿前负责人正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三太子今天特别好说呢!”穿着汉服的小姑娘擦着眼泪,“我阿嬷说,神明同意的时候,连竹筊落地的声音都会不一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李三的耳边响起,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太子殿前的那些孩子们,难得心情愉悦的勾了勾唇角。
芙蓉是被手机铃声硬生生吵醒的。她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时,鹿鹿的第七个未接来电正在屏幕上跳动。
“鹿鹿……”她带着浓重地睡意开口。
“我就知道你还睡着!”鹿鹿活力十足的声音穿透听筒,“快下来,一楼自助餐厅,我妈给你盛了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再不来就凉了。”
等芙蓉洗漱完毕,匆匆化了个淡妆赶到餐厅时,鹿鹿一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鹿爸爸正在调试相机,鹿妈妈则温柔地往她空盘子里夹了奶黄包。
“你三哥呢?”鹿鹿咬着灌汤包,眼睛亮晶晶。
提起李三,芙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重重放下筷子,瓷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还好意思问!”她压低声音,“订个大床房是设什么意思?我们俩……”
“哇哦~”鹿鹿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该不会……”她故意拖长音调,“你家三哥,不行?”
“鹿!蓁!蓁!”芙蓉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抓起餐盘里的吐司就往好友嘴里塞,“托你的福,他昨晚直接去爬翠屏山了!”
“哦~”鹿鹿灵活地躲过攻击,尾音转了好几道弯,“夜爬啊~”她促狭地眨眨眼,“体力真好~”
芙蓉气得差点把粥碗扣到她头上。
这时鹿妈妈突然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嘴。”她温柔地打断两个女孩的嬉闹。
“快吃你的饭!”芙蓉红着脸去捂住她的嘴,“不是还要去太子殿拍cos吗?”
芙蓉正夹起一块松饼时,酒店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她抬头望去,李三迈着长腿走进来,汉服衣摆随着步伐微微扬起。
几个年轻女孩忍不住频频回头,有个扎马尾的甚至不小心碰倒了果汁杯。
“三哥!”芙蓉挥了挥手里的夹子,餐盘里的食物顿时不香了。
她小跑着去添了碗南瓜小米粥,“你一夜没睡?”她小声抱怨着,却把粥碗塞进他手里时悄悄转了转,让刻着“福”字的碗面正对他掌心。
李三接过碗,指尖若有似无的擦过她手背,“山上日出好看。”他顿了顿,“不过太子殿前挤满了COSER。”他低头喝了口粥,喉结滚动,“我们晚点再去,掷杯筊可以,但拍照恐怕要等到傍晚人少时。”
芙蓉点点头。
哪吒电影上映,行宫日均客流量爆涨。
回到餐桌时,鹿鹿父母正在研究景区地图。
芙蓉清了清嗓子,“叔叔阿姨,这是李三。”她声音不自觉放低,像在介绍稀世珍宝。
李三微微躬身,“叔叔阿姨好。”
鹿爸爸突然“咦”了一声,“小伙子练过武?这站姿……”话没说完就被妻子踩了一脚。
“小莲花就像我们亲闺女。”鹿妈妈递来新拆的消毒碗筷,眼睛却看着李三,“以后……”
“我会照顾好她。”李三接过话,声音不重,却让正在偷喝牛奶鹿鹿呛得直咳嗽。
芙蓉鼓着腮帮子瞪了她一眼。
没去管芙蓉的目光,鹿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李三,“三哥,翠屏山现在人多吗?我们昨天去别处玩,今早都没爬起来看日出。”
“我下山时,殿前已经挤满拍摄的COSER了。”
他看了眼正在偷瞄他的芙蓉,“不过可以先掷筊求个准许,等傍晚人少了再去拍。”
“三哥也要cos吗?”
得到李三颔首肯定后,她兴奋地戳了戳闺蜜的腰窝,“你cos服带了吗?”她掏出手机展示物流信息,“乾坤圈和混天绫我都定制了仿古款的,还送了火尖枪!今早刚到酒店前台!”
“带着呢。本来打算吃完饭就去拿行李箱……”她偷偷瞄了眼李三的侧脸,“不过既然三哥说晚上人少……我们晚上再去吧!”
“好~”
两个小时后,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景区门口。芙蓉和鹿鹿两个人手里都提着印着“哪吒联名”纸袋,里面装满了糖炒栗子、桂花糕和特意去老字号买的莲花酥。
“小莲花,你们家那位……是不是对哪吒特别了解?刚才挑莲花酥时,他连馅料里加没加藕粉都尝得出来。”
芙蓉心头一跳,脑海中蓦地就想起他之前说过“不喜欢哪吒且恨他”的话。
她看着鹿妈妈摇摇头,“阿姨,你不知道三哥他之前说过不喜欢哪吒,而且恨他。”
良久。
她听见鹿妈妈的声音响起,“可他明明看上去很喜欢三太子啊。”
芙蓉探口气,看向走在前面的身影,“阿姨,我也搞不明白了。”
十二点整,他们终于登上了哪吒行宫的最后一级台阶。太子殿前人头攒动,香火缭绕间,芙蓉看见十几个COSER正跪在蒲团上掷筊。
十分钟后,芙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将竹筊紧握在掌心。
“啪嗒”,第一次掷出,竹筊落地,阴杯。
她抿了抿唇,重新拾起竹筊。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供桌上的蜡烛摇曳不定。
“啪嗒”,第二次,仍是阴杯。
第三次掷筊时,她指尖微微发颤。竹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后却依然是冷漠的凸面朝上。
她身后传来鹿鹿惊喜的轻呼声,她三次都是圣杯。更让芙蓉惊讶的是,就连不喜欢三太子的李三,方才掷筊时都得到了三连圣杯。
芙蓉垂头丧气地跟着李三走出太子殿。她像只泄气的小动物般,把额头抵在李三的手臂上蹭了蹭,声音闷闷地:“三太子怎么这样啊!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出cos……”
李三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手提袋,塞进芙蓉手里,“既然不能扮他,那就换上这件衣服。”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不等芙蓉反应,他已经推着她的肩膀往不远处的更衣室走去:“快去,你一定会喜欢。”
芙蓉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鹿鹿的声音响起,“走吧!快看看三哥给你送什么好看的衣服。”
更衣室内,鹿鹿没有多想的就将袋子里的衣服拿了出来。
青色绸缎上,金线绣的莲花从裙摆蜿蜒至腰际,每一瓣都缀着细小的珍珠,就连那珍珠都被雕刻成一朵朵莲花样式。
更衣镜前,她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个声音穿过漫长岁月:
“你本就不该扮他。”
“你该是站在他身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