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鸢醒来的时候,殿外正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又顺着瓦片从屋檐上滑下,最后落在地面铺就的砖石之上。
虽说清明时节的雨比别的节气要多上一些,可是今年清明的雨水,似乎比往年的都要多上许多,到今天已经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京都之外那条护城河的水位都上涨了足足有两尺多。
一阵短暂的疾风吹过,有树枝斜斜地拍打在雕花的窗户上,发出几声闷响,伴着外头愈发淅沥的骤雨,吓了在廊下打盹的宫女岫云一跳。
她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下意识紧了紧身前的衣襟,想起五公主午睡前殿内还有扇窗户是半开的,怕方才那阵风将窗户彻底吹开,于是忙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
进去后却意外地发现本该在睡着的人已经醒了,此时正安静地坐在榻上,隔着浅碧色的纱帐,岫云看不清少女脸上的神情。
素日里公主午时都是要睡够一个半时辰,这才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实在是有些奇怪。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岫云没有继续多想,走过去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合上,然后又转身走到床边将纱帐挂了起来,跟着道:“公主可还要继续歇着?”
容鸢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整颗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着。
她明明......
似乎想要证实什么,她猛地转头对上岫云,发现岫云脸色红润,面上的表情也是十分生动,她抬手试着去握住岫云的手。
是温热的。
手上的力度不禁大了一点,直到听见岫云抽气的声音,她才怔怔地松开。
岫云感受到了她冰凉的手指,正纳闷为何才从被窝里出来的人,手指这样冰凉,就听见榻上的少女拥着身前的锦被说话了:“外面的雨下得真大啊。”
听到清脆婉转的声音,岫云心里才松了口,方才她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公主身上阴森森的。
把心里地那抹异样抛去后,岫云转身去给她倒茶,回她:“是啊,往年清明都不见这雨下得这样大,今年清明的雨连着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了,尤其这三天更是一天没停,都快将这一整年的雨下完了,听说滨河下游的十里郡糟了洪灾呢!”
十里郡,洪灾。
这两个字落在耳边,容鸢震惊地看向外面,然而窗户已经合上了,只能看见窗户外树影摇曳,似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大约知道自己回到了哪一年。
建安六十一年,一场清明雨连绵下了一个月,滨河以南的几个郡县陆续糟了天灾,然而她的父皇吗,那位高高在上的燕国皇帝只顾着自己享乐,随手点了朝中的几位大臣前去赈灾,结果灾银被贪污,那些得不到救济的灾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二连三揭竿起义。
这场起义被镇压了足足大半年,不知道死了多少灾民,才彻底消停。
然而皇帝并未因此吸取教训,而是继续我行我素,肆意放任奸臣贪官当道,自己每天在后宫尽情享乐。
百姓怨声载道,称皇帝在其位不谋其职,各地逐渐起了暴乱,等到叛军攻破皇城,拥着宋珣坐上皇位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宋珣一手策划的,他根本不是什么罪臣之子,而是前朝太子遗孤。
容鸢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为重来一次就能够逆转乾坤,救燕国于水火之间。
前世她被宋珣幽禁在深宫,她为了救皇姐而设计引走宋珣,最后又从摘星楼一跃而下,如今想起那道看向自己深不见底的黑眸,仍旧感到一阵后怕。
对她来说,宋珣就是个可怕的,充满危险的人。
他知道皇姐在意她,所以在登基之后用她来威胁皇姐,逼得皇姐不得不主动现身被他捉住,最后被囚在地牢日日受刑。
她曾见过皇姐因为刑罚,身上没一块好肉,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答应皇姐帮助她逃出皇宫。
可她害怕宋珣会因为她放走皇姐,而将皇姐身上的那些刑罚用在她的身上,于是等宋珣在摘星台找到她的时候,选择死了一了百了。
其实从摘星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并未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很短暂的一阵剧痛,便彻底没了意识。
再醒来,她就躺在了从前的宫殿里。
是她熟悉的碧霄宫,不是那间幽禁她的华丽宫殿。
眼前伺候自己的也是熟悉的岫云,而不是一群面生的,冷冰冰的宫人。
见容鸢迟迟没有说话,一脸娇妍的脸呆滞地看着那扇合上的窗户,岫云心里那股怪异地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她总觉得公主自方才醒来之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容鸢察觉到了岫云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只好把暂时强行压下心里那些争先恐后涌出的情绪,接过岫云递上前的茶。
喝了一口之后,发现是她曾经喝惯的粗茶,心里当下也安心了不少。
只是眼下她没有什么心思喝茶,只抿了一口就推了回去。
岫云见她喝了一口就将茶盏还给了自己,便低头看了一眼褐色的茶汤,半晌之后她反应了过来,面上隐隐有些生气:“内侍省的那些人一向拜高踩低,一定是瞧着公主好欺负,所以又拿了些陈年旧茶来敷衍公主,咱们去找三公主,让她给公主做主!”
说完她重重地将茶盏搁在了桌面上,一副要找人说理的模样。
容鸢倒是习惯了被那些宫人敷衍,所以并未生气。
她出生的时生母因为难产而死。
皇帝觉得她晦气,是她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并不待见她,导致宫中的那些宫人也不把她放在眼中,皇后对此睁一只闭一只眼,她虽然是公主,可是宫里的那些人却对她不怎么恭敬,甚至在十岁前,她还经常被其他人皇子公主欺负。
她想活成她这般窝囊的公主,兴许她是史上头一个。
后来她碰见了三公主容嫣,无意间救了对方一命,在宫中的处境才好了许多,因着三公主是皇后所出,也是宫中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所以有她的庇护,那些宫人对她便不敢同从前那般放肆。
总归日子是比以前好上了许多。
如今岫云提到了容嫣,容鸢心里一个激动,想着这时皇姐还是那位燕国备受宠爱的三公主,她瞬间来了精神,想要去看她一眼。
只有亲眼确认眼下皇姐是安然无恙的,她才能彻底地放心,才能证明眼下不是她死前的幻想。
“我想去瞧一瞧皇姐!”
她下了床动作迅速地穿好了绣鞋,岫云以为她是听了自己的话,总算是肯向三公主告状,便高兴地拿了衣裳替她穿上。
走出殿门,容鸢才发现外面的雨比方才小了许多,她站在廊下,伸出手去接天上掉下的无根雨水,雨滴砸她的掌心,带着一点轻微的刺痛,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她抬头望着碧霄宫外阴暗的天空突然有片刻的失神。
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公主,走吧。”
岫云将伞遮在容鸢的头顶,语气中带着催促,心道好不容易公主想通了,要将那些怠慢她的宫人告到三公主那里去,这样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要趁着她还未改变主意赶紧去三公主所在的瑶华宫。
容鸢嗯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踩着地板上的积水出了碧霄宫。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一路上的宫道都没什么宫人,她心里着急想要见到容嫣,脚下的步子便比素日快了许多,才没走多久,她的绣鞋就已经湿了一半,就连栀子色的裙摆也被雨水打湿了。
到了瑶华宫门口,她的脚步才缓了下来,敲了敲门,没多久就有宫女前来开门,见是容鸢,那宫女原本冷漠的神色才松动了一些,她对着容鸢行礼,问:“五公主有何事要找三公主?”
容鸢被她问得脑子瞬间卡壳了,想来见容嫣是她一时兴起的,突然被问起缘由,她倒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知道自家公主一向不擅长说谎,于是站在身后的岫云笑着道:“五公主前几日绣了个荷包,想要送给三公主。”
那宫女听了岫云的回答,不疑有他,很快就错身让容鸢进了瑶华宫。
容鸢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没有受伤的皇姐,唇角也不禁弯了起来,只是走到离正殿不远的地方时,她脚下的步子却顿住了,才弯起没多久的唇角也僵住了。
离她不过几丈远的距离,一道熟悉的如同松竹般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此时正跪在正殿的石阶之下。
他身上的衣裳早就被雨水淋透,可他似乎没有感觉,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浸湿他的衣裳。
清明的雨还带着寒气,她不知道他在这里跪了多久。
容鸢知道,他如今的狼狈只是一时的,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男人穿着一身鎏金玄黑的冕服,居高临下审视自己的模样。
“公主?”岫云见她突然顿住了,语气带着疑惑。
容鸢回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去看他,抬脚继续往前走,路过对方的时候甚至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似乎怕与他沾上一丁点儿的关系。
只是上了石阶之后,直觉告诉她,身后石阶下的男人正透过雨幕在看她。
她的身子一僵,如芒刺背,到底是没有胆子回头与对方对上,只得快步进了殿内。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宋珣才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