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耳朵红红搓衣服的时候,木门吱嘎一响。
邬清雅抬头,是王红霞晚上起夜。
她脸上还有些许倦色,等看清邬清雅在做什么,顿时瞪大了眼。
“妈,你醒了!”
看到坐在廊下的二儿媳妇带着笑意给自己打招呼,王红霞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这个儿媳妇是个能干的,虽然长相出挑,看起来娇气了些,但是人品真是没的说。
就说她嫁过来这几年,儿子就跑去参了军,儿媳妇跟着他们,怀孕,生孩子带孩子,从来没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
现在儿子又死了,莫名其妙带挈她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这几天眼泪流了一筐又一筐,算下来都能把家里水缸装满,她真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这么晚了,还洗什么衣服!”
王红霞快走几步,赶紧把她从小板凳上拉起来。
晚上有些凉,邬清雅贪图方便没去烧热水,刚又用了两分力,一双小手洗得红红的,触手冰凉,看着就可人心疼。
王红霞看见自己大儿子从房间里出来。
他显然冲过凉了,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臂弯里还坠着军绿色的一条裤子。
显然,这衣服就是自己大儿子的!
“你这糟心玩意儿,清雅这些天伤心难过,本来身体就不好,你还大晚上的让她帮你洗衣服?”
王红霞叉着腰就骂。
她年轻时就是个厉害泼辣的,又生了两个儿子,在婆家腰杆子从来没弯过一分,就连公公游有闲也是听她的居多,所以养成了她快言快语直来直去的性格。
之前对游策温言细语是沉浸在丧子之痛里,但这么多天过去,怎么也缓过来了。
她自己生的儿子,做错了事情自然要教育,她就像是母鸡护崽一样,把邬清雅拉到身后,对着游策就是噼里啪啦一顿骂。
邬清雅知道自己婆婆的个性,怕她误会,她忙解释:“不是,是我自己要洗的。”
但这就像是火上浇油。
“她要洗你就让她洗?你是不是男人?有没有自己的主意?”王红霞还是不解气。
游策多少年没有挨过骂了,但今天骂他的是自己娘老子,他自然只能受着。
游策也不争辩,他知道母亲心里有气也有怨。
这些日子伤心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的小儿子不明不白就没了命,也恨他这个犟嘴的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除了告诉她游志死了,再没半点消息。
于是游策只是将脏衣服扔在盆里,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晚点我自己洗。”
王红霞也拿自己这儿子没半点办法。
儿子太出息,爹妈也没半点办法拿捏。
她原本的设想是,出息的大儿子在外面随便飞,她知道他的能力和他的本事,怎么也吃不了亏;
贴心嘴甜的小儿子就养在身边,反正有他大哥帮衬,怎么也饿不死,再说他大哥不是个小气人,以后肯定也过得好。
可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小儿子没看到他背后流的血和泪,光顾着羡慕自己大哥飞得太高太远,也非要闹着出去跳悬崖。
人家雄鹰倒是乘着风起飞了,这鸡崽子摔死了,找谁去要说法?
只能怪他自己命苦。
王红霞伤心了这么多天,不是没有怨过恨过,但她知道路都是游志自己选的,怪不了别人。
日子总是还要继续过,人不可能守着一块牌位过日子。
王红霞握了握邬清雅冰凉的手,心里复杂得很。
这辈子没生出来女儿,娶进来一个听话漂亮的儿媳妇,又给她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大孙子,她自然是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都想要成全她的。
但唯独一件事不行,那就是邬清雅说的,要留在他们游家,不愿意改嫁。
她盯着邬清雅,目光有些复杂。
她生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性格又好,又成了寡妇,觊觎她的小伙子只会多不会少。
其中肯定有些想要来占她便宜的二流子,不知道想多少花招去勾引她,说不准吃干抹净不打算负责,还会当做自己有本事的谈资。
寡妇门前是非多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消息刚刚传出去,就有人朝她开玩笑抛媚眼,现在是游策还在家,有一个大伯哥镇着,这些苍蝇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绕着她飞,等自己这大儿子一走,她不知道要遭多少欺负。
所以,为她打算,还是要劝她早早改嫁,别陷在他们这深坑里。
王红霞心里暗自盘算,但是面上半点不露。
她问:“聪哥儿睡了没?”
“睡了。”邬清雅点点头:“刚给他洗了澡,玩累了就睡,睡得可香呢!”
“那就好。”王红霞赶紧放低音量,生怕吵醒了她的小孙孙。
去看过游聪,见他睡得香甜,王红霞终于放下了心。
她看了看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儿媳妇,笑了。
她放软了声调,豪气道:“走,给你泡麦乳精喝!”
邬清雅捧着一杯甜甜的麦乳精,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这东西可是个稀缺货,可以说,如今在大林村,能喝上麦乳精的就只有他们一家。
王红霞平常都是将它锁在柜子里,来了重要客人才拿出来招待的。
但……能喝上麦乳精的客人,在王红霞的世界里暂时还没有出现。
给邬清雅泡完,王红霞又舀了两勺,倒上热水搅匀了给游策递过去。
邬清雅眼巴巴地望着。
这一勺可比她的分量还要多,给她的是一平勺,而游策的是一满勺一满勺给的,看着味道就更浓郁好喝。
“妈,我不爱喝甜的。”游策倚靠在门框边,和自己家人对话,他自然更随性些:“您自己喝吧。”
“我这么大年纪了,也喝不惯这些。”王红霞撇撇嘴,非要给他。
她哪里是不喜欢喝呢?不过是舍不得。
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还喝这些奢侈的东西。
现在农村都是记工分,一天赚到的工分换成钱,也就三四毛,谁舍得花一个月工资买这么一瓶小玩意儿?
也就是游策津贴高,补助多,说是一个人没处花,票证不用过了期浪费,才总托人捎带这些东西回来。
王红霞怕人惦记,买了一把大锁,好好锁上了才安心。
看着柜子里满满当当的物资,王红霞气也消了不少。
儿子是她生的,不管是大的小的,她都一样疼爱。
虽说为了二儿媳妇说了游策几句,但心底里还是心疼这大儿子的。
王红霞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儿子脸上扫过,想要看看他究竟胖了没有,或者比离家的时候又瘦了多少。
这么多年他在外面,二十八岁的年纪,马上就要奔三了,旁边竟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
连衣服也都是自己洗。
想着想着,王红霞就觉得替他委屈:“衣服都换下来都没有?我替你搓了。”
“换下来了。”游策拽住要出门帮他洗衣服的妈:“不用您操心,晚点我自己就洗了,顺手的事儿。”
儿子力气大,王红霞拗不过他。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手像是铁钳一样箍着她的小臂,王红霞想动都动不了。
她只好打趣儿:“诶唷,你妈这老骨头都快被你捏散架了!以后你娶了媳妇可要轻着点,年轻姑娘细皮嫩肉的可受不了你折腾!”
游策不自觉便把目光落在微笑着喝麦乳精的邬清雅身上。
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看上去柔软脆弱,如果按他的力气,不过使出两三分,就能像拎着白兔一样将她拎起来。
就像今天下山,她差点滑倒的时候,他不过攥了她手臂一下,就箍出了一道红痕。
像是一块白玉做的豆腐,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捧着才行。
王红霞原本也是来起个夜,多站了这么久,也累了。
左不过就是一件衣服,谁洗都一样,既然儿子非要洗,那就随他去。
她的母爱究竟是抵不过困意:“你爸今晚上在你有根叔家里睡,就不回来了。你今天别看书了,早点洗漱,记得栓好门,别让贼光顾了。”
“好。”
游策应一声,内心却不以为然。
现在治安好,知道他在家,难道还有毛贼敢过来?
村里那些小毛贼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几个只知道躺平,骨头松的懒货,小时候就被游策收拾得服服帖帖,怎么可能在明确知道他在家的时候犯浑?
王红霞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看了一眼桌上调好的麦乳精:“你必须得喝了啊,要是让我知道你敢浪费……”
她扬了扬手,示意要揍他。
不管儿子多厉害,母上的这点权威还是在的。
游策从善如流地低头:“您放心,最近我皮还没有痒。”
母子之间的对话还是挺有趣的,邬清雅没看过游策这样放松调笑的样子,不觉还有些惊奇。
她还以为对方不会笑呢,原来他放松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像个带着点痞气的少年。
邬清雅不由得想起,她当时在溪谷边玩耍,对方就在不远的山坡上晒太阳。
他叼着一根野草,眯着眼,阳光打在他侧脸上,棱角分明。
她一边玩水一边看他,觉得自己哥哥口中的“大魔王”也没有那么恐怖。
相反,好像还挺好看的。
但是很快她就觉得不是了。
因为他慢慢坐起来,眼角还带着惺忪的困意。
他侧过头,眼睫缓缓抬升,露出黑色的瞳仁。
邬清雅当时觉得他的眼睛很像她刚刚摸到的那块黑色石头,冰,凉且透。
他就这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邬清雅一动都不敢动。
然后他嗤笑了一声。
“喂,小孩儿。”
他笑,然后朝她走过来:“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