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夜内,飞鱼妖一路沿海向北,每隔百里便有船客自觉御风下船,直至赤水入海之地,船上客人十不存一。
船上号角传飞鱼妖声音:“此行西过赤水,至昆仑山角。向北的客人先行下船。”
巨船最顶层的船屋花了解愠十个赤铜大钱,非但视野最广阔,连号角声也额外响亮。
正是清晨时分,解愠被吵醒,睡眼迷瞪地抓旁边何清头发:“我们到了吗?”
何清作为队伍中唯一真正需要睡眠的人,痛苦地睁开眼睛,挠挠头皮:“改天我就去把头发剃了。”随后掐指一算时辰:“还没到,还得一天左右吧。”
解愠放开足肢,稍加安抚:“你睡你的,我出去看看。”
何清继续埋头苦睡,解愠跳出屋门直奔甲板,九楼之高,跳落时风刮过耳也别样爽快。
栏杆外,细长的蛇尾巴一翘,将天上掉下来的小螳螂接个正着。
尤顼神识传音:“嘘,你看。”
甲板上,成欢站在船尖处,正在与人寒暄。
十来人站在一起,面对成欢一人,像是面对狮子的鹌鹑,抱团瑟瑟发抖。
旁边还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哟,这不是合欢宗的宗主么,这是在和谁说话呢?哟,北州已忧门的修士,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苏微出关了?你们都敢往南州走动了。”
成欢无视废话连篇的家伙,对着那群已忧门修士吩咐:“传讯告诉你们同在南州的同伴,柳颛死在我手下,旧日恩怨已经了结,合欢宗不会伤及无辜,速速离开。”
已忧门修士来不及理解成欢话中可怖内容,便如蒙大赦匆匆下船继续向北赶路。
“苏颛死了?”说话人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凑近问候,他一身五彩霞衣随着心绪起伏越发光彩夺目、不可逼视,“那苏微身边岂不是空下来,说不定有我的位置。成宗主这是往哪儿去?我叫人载你一程啊?”
这就是少年成名的难处之一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永远也无法想象出门会遇到多姿多彩到哪种程度的疯子。
眼前正是疯子中最令人头痛的品种之一,出身高贵且命不久矣。
“彩公子客气了,实在是不必要。人皇有命召集宗亲,彩公子怎么还在南州逗留?”成欢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避开伤眼的装扮,欣赏起东边初生的太阳。
成欢本以为各地皇族宗亲都已经聚集在中州,没想到这不着调的不孝东西还在南州逗留。
失策、失策。
从听见飞鱼妖放南风歌的那一刻她就该警醒些,早早带着师妹们回头上岸才是。
“哎,你千万别和我客气。”姬彩从袖中抽出羽扇遮住半张面容,得意地炫耀自己新得的孔雀羽,“你也知道,老太太快死了,我是男人又不能称皇,万一姐妹都让贤了最后是我哪个姪儿登基,我这个做皇舅的,连公子封号都要裁撤。趁着这段好时间,当然是要多讨点孔雀翎回来。”
成欢不自觉哂笑:“你倒是挺有规划的。”
确实得多要点,就凭姬彩这些年里仗着身份到处追着孔雀大妖讨要羽毛的嚣张行事,但凡人皇早一刻闭眼,孔雀大妖翅膀能扇姬彩一万八千里路。
想到这,成欢不知该先同情躲进南州群山依然丢了羽毛的孔雀妖、还是同情快死不瞑目的人皇,亦或许此刻被迫与姬彩交流的自己才最值得同情。
还是尤顼说得对,人皇活得太久,连亲生孩子都管不住,是该早点去死了。
寻常人眼欣赏不来亮闪闪的衣裳,螳螂目看着却还成。解愠悄悄从后面飞近姬彩身后,嗅了嗅味道,一股腐肉味。
她顿感恶心:“臭的,看着人模狗样儿的,居然不爱洗澡吗?”
姬彩手持羽扇、端庄转身,保证不褶皱衣衫分毫,乌黑双眸下视:“招摇山赤化螳螂妖的后嗣中竟有妖修,怪不得多年不见的成宗主都亲自出山了。小螳螂,人皇血脉可不是能吃的东西,既然不能吃,你闻起来当然是臭的了。”
解愠不喜欢被俯视,便放大身形至人高,伸出前足就裁切姬彩五光十色的羽毛衣,她咧嘴道:“人皇血脉?赶巧了,我娘说人皇很香的,等我把你外皮扒开散散味再看看。”
说不定只是死鸟毛比较臭,虫子都不太和鸟交朋友。
面对盘踞在身前的硕大昆虫,姬彩眉毛抽动,嘴上不饶人:“那就是你修为不到家,你娘尝得到的滋味,你且试不得。”
解愠举起屠刀比划姬彩的纤细腰身,大慈大悲再给对方一个入口的机会:“没事,我先切一块存着。你这个岁数应该修出法身了吧?”如果本体不死,法身肉用灵力保存妥当,可以新鲜个百八十年。
“真可惜,”姬彩耸肩摊手,“人皇血脉修为难进,基本上都止步金丹期。”
金丹期的修士不靠外力的话撑死活个三百岁出头,瞧姬彩这骨龄起码二百打头,老得都柴口了。
不能吃且废这许多话,解愠气得骤然缩小,在空中围着姬彩转圈开骂:“不能吃的老东西,那你和我聊什么,浪费时间。”
姬彩道:“合欢宗这都没教你?而且不是你先找我说话的吗?”
解愠道:“活不过三百岁的短命鬼,没几年好活了吧。”
姬彩嗤笑:“你还叫我老东西,那你是什么?老妖怪?”
解愠尖啸:“短命鬼!”
姬彩:“老妖怪?”
解愠:“短命鬼!”
成欢啼笑皆非地上前两步隔开一人一妖,从须弥芥子中取出昨天钓的新鲜海鱼递给解愠,先哄未来师妹:“饿了吧?生吃熟吃?熟吃找尤顼帮你把握火候,煎烤炸都成。”
“吃熟的,烤鱼。”解愠气呼呼地变作人身去找尤顼烤鱼,身形闪过,人在百米开外,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孔雀毛准备用来当火引子。
“好好好,我们吃熟的。”尤顼变成指头粗一只小蛇攀在解愠腿上,引她盘膝坐下,尾巴微微一翘,尖尖上窜出流金火焰,将整只海鱼燎过,芳香的烤鱼味儿立刻窜入小螳螂鼻子。
烤鱼的同时,尤顼诱惑道:“你这么聪明,等你入门了,各类法决一通百通,很快也能做菜了。”
解愠有吃万事足,尤顼说什么都应和。
另一边,成欢也对姬彩好言相劝:“别跟孩子置气,人皇孩子不少,从前受宠不代表未来无虞,你也早点回去讨点好差事,不然真活不了二三十年了。”
姬彩原地跳脚,连羽扇被拔毛都不顾了,逮着成欢袖子就要和她讲道理:“那是孩子吗?妖修拟人起码三五百年,你家孩子几百岁?入土再投胎的孩子?”
“我是孩子,我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四岁。”成欢捏住对方手腕,慢慢抽回袖子,换了个对方能听懂的说法:“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下次换个地方吵,别在我跟前闹。尤其是你,最好惜时惜命。听懂了吗?”
满腔气愤蓦然凝结,姬彩自心府蔓延全身的血都跟着冷了,手腕间的剧痛拉回他的神志,他睁眼去追逐成欢的视线,非得说两句狠话不可:“人皇还没死,你们一个个的就不把我当人看了。”
“怎么会,”成欢礼貌道:“我正是把彩公子当做人来正经对待,才劝你不要和妖修计较。妖与人不同,合欢宗肩负妖人和睦重任,不得不薄待公子,多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你合欢宗的大是大非与我无关,少拿你们的好事来压我。”姬彩不再与成欢玩笑,冷着脸给人脸色瞧,脚下却不挪步。
成欢近几年往皇城跑得勤快,稍微懂点所谓高门贵公子的小心思,知道姬彩这是有话要说。
她道:“公子心平气和些,我们也许能再聊两句。”
姬彩问道:“苏颛敢来南州送死,苏微现在肯定还在南州境内,她在哪里?”
成欢抚平袖口褶皱,倒是不介意透露苏微的行程:“苏微之前在招摇山闹出天大的动静,公子应该听说了才对。”
姬彩追问不休:“招摇山连带中古城那一片我已经翻遍,我是问你她之后会在哪里,人在南州境内,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话很有意思,堂堂公子,在人皇病危将亡之际,不守着病榻、不往姐妹处压压宝,竟是追着北州已忧门的掌门到处跑。
说实话,成欢真挺好奇苏微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姬彩冒着风险到处跟着跑。
于是,成欢神色越发冷淡,有意激怒对方:“公子诚孝感天,眼下竟然还有空追寻苏掌门的踪迹。诚然我合欢宗与苏掌门略有些过往旧事,却也不是公子能插手的,即便是人皇亲临,也不会多余过问。”
姬彩咬牙忍住才没有破口大骂,决心先伏低做小问到苏微消息:“你——合欢宗必须保证不将你我今日谈话告知第三人,包括妖修在内。”
“自然,”成欢示意姬彩看脚下,尤顼在去给小螳螂烤鱼之前就布下了隔音阵法,“如果公子能保证说的是实话,那我也可以保证不会主动将内容告知第三者。”
“呵,”姬彩讥笑,“还有人能逼迫名震天下的合欢宗宗主开口不成?”
成欢淡淡道:“我不过二十有四的年轻人,哪里比得过彩公子二百高龄老谋深算,年轻难免修为不如人,料不准哪一日死于人手,反叫记忆流失。”
“你可别谦虚过头了。”姬彩定定看成欢许久,说不出的钦羡,他这辈子富贵荣华样样俱全,只差在修炼上,生来血脉受限,受了高贵血脉就容不下长生天赋。
可这合欢宗的成欢,怎么就这么命好。
生得女身投在合欢宗,天赋异禀修为一日万里,就连权势都是生来握在手心——合欢宗上一任宗主白日顿悟飞升之时不过一百余岁,两年后,当时十二岁的成欢就继承了宗主之位。
世人追捧的都是成欢生来便享有的,独独她受天垂爱,爱得叫旁人心中生恨。
恨也就罢了,姬彩偏偏拿她无可奈何,恨了又恨,还是得把实话剖出、向人低头:“所谓的续命秘法,不过是前人设下的禁制、后人遵从。照规矩行事,人皇血脉中的限制就减轻些,也就有望进一步突破修为、延年益寿。可我娘她可堪为一代明君,在位四百余年治理家国从未有一日懈怠,可她也仅仅五百出头的寿数,多么偏颇的规矩。”
越是把人皇的境况看在眼里,姬彩就越是不甘心:“我可不愿意过她那样的日子,我要苏微的下落,就连柳颛那样的废物都能修成化神期,她肯定有法子助我突破。”
自古从来有得失,姬彩爱好鲜亮鸟毛,就能满九州地追着化神、大乘期的大妖讨要,世上有几人修为能抵达大乘期,又有几人能当着大能的面作威作福?
可惜姬彩永远看不到这些。
成欢面沉如水:“权势如虎,正是初代人皇为后人设下禁制关住猛虎,九州才有近五千年的太平,公子才有如今的富贵……”
“别和我那些没用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姬彩愤愤甩袖,“你多年轻啊,你怎么懂我?千百年的寿命摆在你跟前,再如你娘一般白日飞升而去,就能万万载长存、永世不灭。”
甩袖时候,姬彩胳膊露了一节,冷白的肌肤上清晰的紫红指印,他慌忙拉好衣袖,随即又破罐子破摔扯开放给成欢去看,双目瞪视成欢:“你看吧,这不惧病害、万毒无用的人皇血脉,我仅仅两百余岁,就开始衰弱了。”
成欢切实吃了一惊,这绝不正常。
方才成欢拂开姬彩手时并未使劲,用在寻常金丹期修士身上就算留痕,也该即刻愈合才是。
而姬彩华服之下,愈藏得深的体肤愈是惨白无血色,修为深厚些的修士凑近了,还能闻见浅淡的尸臭味。
人皇一脉比寻常修士韧性更佳,不该像姬彩一样这么早就开始衰败……甚至,当下老得快死的人皇,也不会这么脆弱。
如果禁制运转没出错,只能说姬彩这辈子确实没干什么好事,非但没得到过好处,反倒受禁制反噬不少。
虽然她对姬彩的观念不敢苟同,但是姬彩狗急跳墙必招来麻烦,成欢可不打算在人皇的最后关头惹得一身腥,便松了口:“苏微之后会上合欢宗拜访,我可以专门安排时间让你和她见面,但你要诚实告诉我,苏典是不是被你引诱到中古城的?”
“哈!”姬彩极为讽刺地哈声。
成欢摊开手掌,露出一颗幽蓝发光的明珠,恰是苏颛多年以来缀在耳畔、爱惜非常的明月珠。
她道:“正如你所言,我手心里总是握有你求而不得之物。苏颛死前满心满眼是苏微所赠的这枚明珠,死后神魂逸散,也有残魂眷恋明珠不肯离去,可巧记忆中就有你的身影。”
“你当时不是毁去了珠子——”话一出口,姬彩自知失言,后悔不迭。
成欢捏住了话柄,笑得灿烂:“看来那群北州修士中,有公子的内应啊,不知大名鼎鼎的彩公子,插足州府门派所为何事?我们南州各地城镇骚乱,又是否有公子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