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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时淮月(一)

八月十五,金陵城。

此时正是仲秋时节。天色已近黄昏,不多时便起了风,吹得绿玉小筑内的一株桂树簌簌摇动,米粒儿大小的桂花纷纷而落,如同下金屑子一般。

秦淮月坐在桂树下的一方月牙桌前,手握一柄木槌,将陶盅内的桂花尽数捣碎。

桂花是昨日从树上新摘的,碾成碎末后,芳香四溢。

她用勺子将盅里的桂花舀到一个小陶罐里,一一压实了,才安心地将罐子的口给封上。

“杏儿”,秦淮月柔声轻唤。

她转身,向不远处庑房内的丫鬟招了招手。

杏儿正靠在墙角打瞌睡,听到秦淮月唤她,忙上前来,“娘子。”

秦淮月将盛着桂花的罐子递到她手里,吩咐道:“跟膳房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掺点儿蜂蜜,酿成糖桂花。”

杏儿接过罐子,应了声是,眨了眨眼睛道:“娘子,可要膳房再做一份昨日的豆花送来?”

秦淮月眉眼弯弯,在杏儿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聪明。”

杏儿揉着额头,稍稍抬起眼帘,指着秦淮月发顶的几粒金黄道,“娘子,桂子落您头上了。”

秦淮月晃了晃脑袋,将头上的桂花抖落,又伸手在头发上拂了几下,松了口气道:“这下可干净了。”

杏儿捧着陶罐,面露不解:“娘子,您要想吃甜口的,吩咐膳房的人做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秦淮月笑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打发时间罢了。”又催促杏儿:“你快给膳房送去,待会儿公子要下学了。”

杏儿点头,拿着罐子小步跑了出去。

杏儿走后,秦淮月独自坐在桌前,收拾桌上剩余的桂花。

她穿着一身藕色的齐胸襦裙,外面罩着件豆绿的褙子,头上简单地戴着支白玉簪,额间尤有碎发,一双白净的手轻柔地动作着,耳间的芙蓉玉坠叮当作响。

几缕夕光从桂树的缝隙间漏下来,均匀地洒在秦淮月脸上,显得她温婉又静美。

月牙桌四周散落了满地的桂花,踩上去沙沙作响。

秦淮月用帕子将桌上的桂花拢起来,起身回了东边的侧屋。

绿玉小筑跟晏府的其它院子比,其实并不算大,可贵在精巧。两进的院子,四周以游廊相接,中间一道文石铺成的甬道,周遭种着翠竹,四季常青。

庭院的中央凿了一个荷塘,岸边雪浪石参差。塘内种着荷花,一道小巧的石拱桥横越其上,静极雅极。

绿玉小筑的正屋里住着晏家四公子晏澄洲。

晏家虽然历代为官,但直到这一辈的晏家大老爷晏守川发了迹,才算真正的光耀门楣。

当今圣上还是广陵王的时候,晏守川就跟在他身边,南征北战数十年,将南邺的疆界拓展到长江以北。圣上登基后,封晏守川为骠骑大将军,驻守荆州。

晏守川也不负皇帝重望,江陵一战七战七捷,歼敌八万,重创北雍铁骑,北雍元气大伤,至少十五年内再无力南伐。

晏守川的横空出世,让历来瞧不起南人的北雍又敬又畏,称其为“江东骐骏”。

圣上闻此战绩,不禁喟叹:“得金城千里,不如得一晏骠骑。”

晏守川在荆州一守便是十年,直到荆州形势稳固,才领着一家老小回了京城,在金吾衔司任上。圣上又将晏守川的弟弟晏守仁提拔进尚书台,令其任尚书左丞一职。

晏家一门两位老爷,一位从文辅弼君王,一位从武安邦定国,却养出了晏澄洲这样不折不扣的纨绔,朝廷上下皆为之扼腕,闻之叹息。

晏家这一脉子嗣稀薄,晏守川早些年戎马倥偬,同原配妻子生的大公子和三公子都相继病逝,直到四十多岁,姨娘张氏才给他生下一个小儿子晏安。

晏家二房也好不到哪里去。二老爷晏守仁同夫人卢氏生的二公子早早夭折,只剩下了晏澄洲一棵独苗。

晏澄洲自小体弱,风一吹就要倒。所幸他七岁时,晏守川从荆州卸任返京,晏守仁便让晏澄洲跟着伯父习武,本意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哪知晏澄洲却从此迷上了舞枪弄棒。今日在青楼为了争花魁同人大打出手,明日在城内当街纵马闹得一干小摊小贩人仰马翻。

眼看唯一的儿子愈发无法无天,晏守仁急了,亲自拿着棍子逼晏澄洲进金陵的学馆。晏澄洲只当耳旁风,反倒更加变本加厉,成了金陵城内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等到晏澄洲年纪渐长,晏守仁和夫人给他张罗亲事时,和晏家门当户对的姑娘,个个敬而远之;好不容易把亲事定下,对方一听晏澄洲动不动就揍人,马上跟晏家退了亲。

眼看儿子到了十八岁还讨不着媳妇儿,卢夫人只好给他找了秦淮月做通房。

秦淮月自小养在晏澄洲的乳母秦氏身边。秦氏一家住在秦淮河畔,一日傍晚,秦氏去河边浣衣,忽然听见对岸芙蕖丛中传来一阵婴儿哭声,声音断断续续的。

秦氏忙跑过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荷叶一瞧,只见一只小小的藤木篮子裹挟在碧叶间,里头躺着一个女婴,睁着乌黑的眼瞳,缩在襁褓里不住地啼哭。

秦氏心有不忍,又觉得兴许是缘分,便将女婴带回了晏府。

那晚,一轮明月映照在秦淮河中,月光晶莹皎洁,随着起伏的水波摇曳,秦氏灵光一闪,便给她取了秦淮月这个不雅不俗的名字。

晏府没有女孩儿,晏澄洲得了这么个漂亮的小妹妹,喜欢的不得了,成日跟在秦淮月身边妹妹长、妹妹短,读书带着她,舞剑也带着她,有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也要先拿来给秦淮月。

秦淮月十四岁时,卢夫人便将她送到绿玉小筑做了晏澄洲的房里人。

一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晏澄洲绝对不会反对;二来,秦淮月生得一副好容貌,杏眼桃腮,身姿纤细,袅娜如三月之柳;性子又乖巧温顺,不是个不安于室的。

晏家二老指望着晏澄洲收了房后,能安下来心好生读书。于是秦淮月的任务,便是不给晏澄洲惹麻烦,顺便阻止晏澄洲给他爹娘惹麻烦。

晏澄洲晓事后,顽劣的性子倒是收敛了些。但仍旧不肯好好读书。

近来,晏澄洲不知怎的突然开了窍,竟然主动要求去上金陵的学馆。

秦淮月进了屋,将雕花楹窗前的帘栊拉开,远远地便听见府外巷子内传来的梆子声。

她微微垂着眉眼。这个时辰,晏澄洲应该快要回来了。

正巧杏儿送了罐子回来,两人便出了绿玉小筑,去侧门接晏澄洲。

晏府外是一条宽阔的巷子,门前长着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在铺着青砖的道上投下一片阴影。

主仆俩刚出了门,就听到远处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伴随着风摇树动的窸窣声,一齐向她们涌了过来。

马车在距晏府数十丈的地方停下,车上跳下个红衣少年。

少年一头乌发用金冠束起,五官宛如刀裁,一双星眸极亮,灿若明霞。俊美得让人不敢逼视。偏他眼角下方生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红痣,冲淡了三分锐气,显出少年人独特的天真和妩媚来。

秦淮月弯起眉眼,目光粘在他身上,便再也挪不开了。

杏儿惊喜道:“娘子,公子回来了!”

秦淮月抿着嘴笑。

晏澄洲见了秦淮月,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兴奋地朝她招手:“月儿!小月儿!”

他脸上挂着粲然热烈的笑,眉眼弯弯,笑容鲜活,仿佛天生就活在光里。

他边喊,边向她跑过来,像一阵风似的,顷刻间便跑到了她的面前。

晏澄洲的小厮小六跟在他身后,喊道:“公子慢些,仔细摔着了。”

晏澄洲撇撇嘴:“知道,本公子又不是小孩子。”

说完,就要来拉秦淮月的手。

秦淮月轻轻地绕开他的手,不让他拉。

杏儿和小六还在呢。

晏澄洲偏不肯遂她的意,他脸上挂着肆意的笑,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一路走还一路晃,生怕旁人瞧不见。

晏澄洲比她高了一个头,秦淮月才勉强到他的下巴。

二人并肩走着,一个张扬,一个娇美,走在一起却出奇的和谐。

秦淮月的手被他紧紧攥着,耳根不禁腾起热意,开始没话找话,“阿郎,你今日在学堂读了什么书?”

晏澄洲仔细想了想,打了个哈欠道:“睡了一天,不记得了。”

秦淮月一时语塞,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她张了张口,本想再说一些劝他好好读书之类的话,又怕惹晏澄洲厌烦,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两人穿过紫藤周垂的月洞门,进了正屋。晏澄洲身边的大丫鬟瑞香见二人进来,忙吩咐人去准备巾帕、皂角、铜盆等物,伺候主子洗漱。

晏澄洲在铜盆里净了手,起身去屏风后更衣,秦淮月也跟着一道进去。

趁着晏澄洲更衣的空当,几个丫鬟捧着托盘,将膳房送来的各色果品、点心摆上了桌。鹅梨、瓯柑、葡萄、绵橙……全都盛在莲花纹白瓷盘内,看起来很是诱人。

晏澄洲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吃食,目光停留落在一盘荔枝上,好奇道:“这个时候还有荔枝?”

瑞香笑着说:“这是岭南来的荔枝,听说是连夜从水路坐着船运来的,都还新鲜着呢。”

那荔枝个头饱满,盛在透白的瓷盘内,圆滚滚、红艳艳的。

秦淮月悄悄咽了咽口水。

晏澄洲瞅了她一眼,立马从盘子里了挑一个出来,手脚麻利地剥了皮,然后喂到了秦淮月口中。

他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以至于秦淮月都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晏澄洲塞了个荔枝。

秦淮月又羞又恼,“晏筠!”

屋内众人皆掌不住笑,晏澄洲更是捂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小丫鬟酸溜溜地说:“公子待秦娘子可真好!”

晏澄洲眉一挑,用折扇指着那丫鬟道:“这丫头年岁几何了?你们赶紧给她找个相公去!省得在这里泛酸劲儿!”

下人们皆笑作一团。

瑞香脸色一黑,将脸偏了过去。

杏儿暗暗打量着瑞香的表情,撇了撇嘴角。

瑞香喜欢四公子,又是晏府的家生子,其母亲是卢夫人身边的嬷嬷柳氏。卢夫人却让秦娘子去了四公子房里,瑞香自然看不惯秦娘子。

众人正说笑着,膳房里的人便把秦淮月吩咐做的豆花端了进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盘山药糕,做成五瓣梅的形状,上面点缀着些红豆,个头小巧玲珑。

膳房的人从不做这种形状的山药糕。

晏澄洲拧着眉,“这谁送来的?”

小六心道不好,战战兢兢地开口,“公子,是、是表姑娘……”

听到“表姑娘”三个字,秦淮月舀豆花的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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