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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澹月芙蕖(一)

上京,大雍都城。

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的迟。宫道两旁楸木参天,几只飞鸟栖在严霜覆盖的枝桠上,没精打采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唯有桃树枝头的几抹新绿,挣扎出零星的一点儿生气来。

一辆精致的厌翟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车前的四匹骏马通体雪白,一阵风拂过,马车四角挂着的青鸾铜铃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叮铛声,如环佩嘤鸣,煞是好听。

熏风撩起车帷,一只纤纤素手自车内探出,撩起一个引人遐想的弧度。

冷肃的寒风刮过,那手的主人冻得一激灵,阿嚏一声,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车内传来一声轻笑:“上京不比金陵暖和,殿下仔细着凉。”说着,便伸手将那烟紫色的帷幕合上,将道旁行人好奇的目光尽数挡在了车外。

江婳拢紧了身上的貂裘,悻悻地收回了视线。

她耷拉着脑袋,嘴里低哝:“都四月了,为何上京还这般冷?”

在金陵,四月正是柳条吐绿,繁花锦簇的时节,只需要穿一件单衣即可。如今到了上京,她却裹着厚厚的貂裘,像一只笨重的狗熊。

秦淮月抿唇,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温声道:“北地自然同我们南方不一样。以后,上京便是殿下的家了,殿下可要提前适应才是。”

江婳的眼神暗了下去,轻轻咬了咬唇。

一想到从此以后,自己就只能孤孤单单地呆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再也回不了家,她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埋着头小声抽泣了起来。

秦淮月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可怜的小公主,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

江婳今年才十八岁,从小被家人娇养着长大。这还是她头一回离开金陵,渡过长江,来到这寒冷陌生的北方。

当今天下二分,以淮水为界。大雍雄踞北方,兵强马壮,民风粗犷,尚武好斗;南邺偏安一隅,重文轻武,军备废弛,频吃败仗。

今年开春,南邺皇帝驾崩,江婳的皇兄登基。新帝初登大宝,为了安抚蠢蠢欲动的北雍铁骑,一道圣旨下来,令其亲妹永安公主北上和亲,嫁与北雍皇帝闻熙为后。

江婳顾不上反对,就被套上嫁衣,匆匆塞进了婚车,一路马不停蹄地往上京去了。

和亲的旅途漫长,从金陵到上京,足足三个月的路程。

江婳从小生活在温暖的南方,难以适应北雍的严寒。每天夜里,她总要被冻醒几回。好不容易重新睡下,又时常被噩梦魇住,娇气的小公主便哭唧唧地到处找人求安慰。三个月来,连累着秦淮月也没睡过一天好觉。

江婳愈想愈伤心,抱着秦淮月,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索性放声号啕起来。

“我不想嫁……我想回家,呜呜……”

秦淮月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笑道:“没事儿,有奴婢陪着公主呢,天塌下来,奴婢也帮公主顶着。”

江婳揉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阿月,谢、谢谢你啊……”

三个月来,江婳已经习惯了信任、依赖这个姑娘。如果没有秦淮月,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捱过这漫长的日子呢。

秦淮月笑眯眯的:“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奴婢是殿下的人,自然要为殿下找想啊。”

江婳眸光轻闪,点了两下脑袋。

“殿下,前面不到三里,便到驿馆了。”樊锡驾着马在前头领路,听到马车里传来的哭声,忍不住回头提醒。

江婳颔首:“本宫知道了,劳烦樊将军引路。”

樊锡是北雍派来迎亲的将军,自她们渡过长江后,这一路上都是他负责护卫,江婳与他也算是熟识。

樊锡颔首,一夹马肚,吁喝了一声,加快了行车的速度。

护卫在马车四周的士兵也紧跟着加快了步伐。

江婳垂下眼睫,眉目舒展开来。到了驿馆后,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忽然,一声巨响在马车前方炸开,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硝璜味道,黑烟弥漫开来,惊得最前方的马儿发出一声嘶鸣,险些将骑在它身上的士兵给撂倒。

整队人马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

樊锡拽紧了缰绳,吹响长哨,示意士兵停止前进。

江婳怔忡道,“这是怎么了?”

秦淮月暗暗皱起眉梢。

外面这个阵仗,只怕是碰上劫匪了。

在这上京城内,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劫和亲公主的车驾?

马车外,士兵们皆屏息凝神,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敢漏出一丝声气儿。

等了半晌,也不见周遭有什么动静。

江婳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无数漆黑的羽箭破空而来,裹挟着凛冽劲风,如同密雨一般,铺天盖地地向马车袭来!

士兵们大惊,连忙拔剑格挡,一时间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几十个黑衣人手执刀剑,悄无声息地向他们包抄过来。

樊锡挥剑挡下几支射向他面门的冷箭,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杂碎!也敢来劫永安公主的车驾!”

重重烟幕下,一个黑衣人手持冷剑,脚步沉重,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

他身量极高,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斗折,周身带着一股森然凌厉的压迫感,负手立在马车十几丈处。

樊锡眯起眸子,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人:“你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黑衣人冷笑:

“找死。”

樊锡勃然大怒,“竖子休要猖狂!”

他回头冲马车吼道:“殿下!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说罢,樊锡足下一蹬,纵身跃下马去,挥手一剑劈向那人。

士兵们纷纷拔剑,与那群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车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咻的一声,一支羽箭穿透了马车的帘帏,冲着江婳的眉心而来!

江婳吓得尖叫起来,秦淮月瞳孔紧缩,抱着江婳堪堪避开。

刺啦一声,她胳膊上的衣裳瞬间被羽箭划破,温热的血珠儿一连串飙出,溅到了江婳的脸上。

江婳浑身哆嗦着,喉咙阵阵发紧,放声哭了起来:“阿月!我们该怎么办?!”

秦淮月抱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护在怀里。

她绷紧了唇,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总觉得,刚才那个黑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车外的喊杀声此起彼伏,黑衣人的攻势越发凌厉凶猛,刀光剑影交织,渐渐有血珠儿飞溅,时不时听到刀剑刺入皮肉的闷响。

霎那间又一阵暗箭齐发,叮叮噔噔被士兵的刀剑挡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秦淮月一咬牙,将头上的簪子猛地拔出。

沉甸甸的青丝倾泻下来,遮住了大半如花容颜。

她强自镇定,沉声道:“殿下,把袍子给我。”

说着,便手脚麻利地去扒江婳的衣裳。

江婳整个人还是懵的。她伸手扶住头上摇摇欲坠的凤冠,眼神直愣愣的:“你,你这是做什么?”

秦淮月握住江婳的肩,一双杏眸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绝,“殿下,把衣裳给我。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给我好好待在车里,不许出来!听到没有?”

江婳吓得花容失色,眸中泪水涟涟,扯着秦淮月的袖子哭道:“不、不行……阿月你别走!我怕……我一个人怕……”说着,就要跟她一起跳下马车。

秦淮月猛地回头,一把推在她的肩上,将她狠狠推倒在坐垫上。

她厉声呵斥:“不许哭!不许出来!”

她将那血红的嫁衣披在身上,转身掀开车帘,如同一朵轻盈的曼珠沙华,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落地的一瞬间,秦淮月终于看清了马车外的形势。

天边残阳似血,朱红的晚霞抹了她一身。

马车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人几欲呕吐。

秦淮月颤巍巍地立在一片血污之中,一头长发在膝前飘荡,她朱唇微张,眼尾泛红,浑似浴血的艳鬼。

一袭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少女妖娆的躯体。

樊锡大惊,“殿下!快回去!”

黑衣人趁他分神,一剑迅速地刺了过去,猛地贯穿了他的肩胛骨。

樊锡吃痛,举刀劈向那黑衣人,却被他反手一挡,将樊锡的剑压下。巨大的力道沿着剑身袭来,震得樊锡手腕发麻,他冷不防一松手,手中的剑便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樊锡双膝一软,捂着肩上的伤口,跪倒在地。鲜血淅淅沥沥,自他胸前蜿蜒而下。

黑衣人唇边掠过一抹冷嘲,举剑欲刺。

他身后传来下属惊惶的喊声:“大人!永安公主跑了!”

黑衣人拿剑的手一顿,抬起视线。

远处,那一抹赤色越跑越快,很快便消失在残阳尽头。

他毫不犹豫,冷冷吐出一个字:“追!”

秦淮月提着裙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向着城外的密林飞奔而去。

她跑得青丝凌乱,胡乱在额前抓了几把,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脸。若是那几个黑衣人发现,自己是假冒的公主,江婳和樊锡他们就有麻烦了。

秦淮月一路跌跌撞撞,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将耳畔呼啸的风声尽数甩在身后。

几个黑衣人拿着弓箭,很快便追了上来,桀桀狞笑道:“永安公主!你跑不掉的!”

说着,黑衣人挽弓,对着秦淮月的方向,朝她脚下射了一箭。

秦淮月的心脏狂跳,连忙闪身躲开,一不小心踩到长长的裙摆,左脚绊右脚,狠狠地摔倒在地。

下一瞬,一支羽箭倏地袭来,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飞过,刮破了秦淮月白嫩的脸颊。

秦淮月痛叫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往林中撞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从林中窜出,与她擦肩而过,飞身上前,同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几个黑衣人也是一惊,忙拔出刀剑,迎了上去。

秦淮月来不及反应,趁黑衣人与那道影子打斗之际,飞快地往林间跑去。

冰冷的风直往她喉咙里灌,呛出一阵嗽意。

她步子迈得飞快,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的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秦淮月才停了下来。

她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淮月咳得闪出了泪花,胃里酸水不断上涌,充斥着整个口腔。她扶着一块山石,哇地吐出了一口酸涎。

秦淮月抬手,揩了揩唇角,在心里苦笑道,她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也不知道樊锡搬来救兵没有。

她清了清嗓子,将喉咙中的痰咽了回去,正欲转身,一只大手却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接着,她的腰身被人揽住,使劲儿往后一拽。

秦淮月睁圆了眼,下意识想要开口喊人:

“救命——”

那人的手却如同铁铸一般,将她紧紧箍住。秦淮月脚下踉跄,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小腿一弯,竟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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