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被自己内心冒出来的这句吐槽吓了一跳。
……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记忆里好像并没有这种事情发生。
想起来了,好像……是被天逆鉾刺中过来着,是刺中“过”,还是“将会”被刺?为什么突然分不清一件事情是已经发生,还是将要发生?
还有别的了吗?怎么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总觉得自己还会被别的奇怪咒物坑到……
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刻,眼前的情况非常不妙,好像因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连无下限术式都无法运行了。
他鲜少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这个女人,总是能带给他非常新奇的体验。
五条悟压下内心的不安,虚焦的目光看向沉默不语的社畜,在她的身后,西装男像个待机中的NPC,一动不动地站着。
社畜低头看他,五条悟白色的睫毛沉沉地压住浑浊的蓝眼,碎发凌乱地垂着。
这么倨傲又狂气的人,难得露出脆弱的模样,双唇微张,胸腔艰难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拼尽全力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压迫。
她不由地再次感叹:“之前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果然是人啊。”
——这疯女人究竟又在恍然大悟些什么啊?!
社畜小心翼翼地用长老压住五条悟,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浓密的睫毛——
柔软的睫毛划过指腹,激起一阵微渺的心动。
但社畜也毫不在意,只是像确证了什么似的小声呢喃:“虽然怎么看都很奇异,但这确实是人类的眼睛啊。”
因为长老依然压着他,五条悟的视野里突然浮现出长老的物品描述——
【长老尸体】
稀有
0伤害(钝击)
武器动作:击倒(被武器接近的敌人会立刻倒地)
物品描述:打倒你的,不是生活的重压,而是心灵的悲伤
五条悟眯起眼睛——
不对劲。
他记得之前物品描述里说的是“触碰”,为什么现在就变成了“接近”。
难道是这个女人在发现他有着无下限术式之后,为了确保他会被技能影响,修改了物品的功能?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在还没有怀疑她之前,和她肢体接触的时候应该都没有使用无下限……等下,应该是刚才,从他拿出手枪的时候,这个女人就盯着他看了……
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就被这个女人掌控着嘛……
要这么说,想要杀掉他简直是易如反掌,完全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了,五条悟还发现自己对社畜有着致命的好奇。
在这种大结局般的正反派激烈目光交战时刻,似乎作为正义的主角,应该展开一番嘴炮,但社畜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一个,毕业后在中野这片工作,头发烫得卷卷的,眼角会像这样耷拉下来的学姐吗?”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五条悟把不管是不是毕业生的人都想了一遍:“……没有,怎么了?”
“平时的话,超市里的水果不都会好好地单独包装起来卖嘛,可是楼下的超市却没有,这种时候就会想,那种长得很像的水果,比如提子和葡萄,究竟会不会认错呢?这么想着,甚至会故意把香蕉和芭蕉混在一起,看收银的阿姨会认作哪个,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认错过,也好好地把芭蕉从香蕉中分出来了!”社畜确定地点了点头,“想必一定是拥有能分辨所有水果的超能力吧,在知道你原来是真实存在的人之后,总感觉那个阿姨也会是从你们学校毕业的,原来不是吗?真是可惜呢……”
……都这种时候了,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五条悟无言地合上眼。
社畜认真地举起五条悟的右手。
五条悟垂眸看过去,啊,自己的手里还拿着“勇者之剑”。
外壳上隐隐浮现出一明一暗的蓝色纹路,像心跳一样微微闪烁。
不过在奇怪道具的影响下,光是要抵御那彻头彻尾的悲伤,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种悲哀的平静,对未来会发生的一切既没有期待,也没有恐惧。
社畜用双手握住五条悟的手:“我知道你有很多困惑,老实说我现在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你确实是我召唤出来的勇者,也只有你才能使用勇者之剑,真是奇怪,为什么动漫或者游戏里的女神大人总是需要召唤出一个勇者,而不能自己去拯救世界呢?我想大概是因为,虽然是神,自己却没有拥有可以战斗的力量吧。”
……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吗这个中二病电波女。
“我希望的无非是让你开出这结束游戏的最后一枪,打败魔王罢了,把我当成魔王也好,随便想开枪试试看也好,只要开枪击败了魔王,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这是游戏从一开始就建立好的秩序,没有任何意志可以违抗。我真的、真的,已经很累了,我很想回家……”
社畜握紧五条悟的手,像是攥紧最后的希望。
她埋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其实已经开始犹豫了……本来就有一种你会是魔王的预感,你一直试图把我逼入绝境,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但是在发现你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品性的时候……在发现你原来也是个人的时候,还是感到了犹豫……”
五条悟无奈地想,喂喂,什么叫“你原来也是个人”啊……
他可能是实力过于强大了点,或者性格恶劣了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尚且还在“人”的范畴之内吧。
而且,他到底有哪一点像魔王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污蔑过她,只不过是有理有据的推理罢了。
在最开始,他甚至还猜测过社畜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准备大发慈悲地帮她解决这一切——就像之前约好的那样。
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社畜小姐才是幕后黑手。
更别说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回忆里的线索竟然还越来越多……
社畜松开右手,手里赫然出现了之前用来固定勇者之剑的神光棒状底座。
空中浮现出半透明的物品描述框。
【勇者之剑的底座】
普通
0伤害(无攻击)
武器动作:夹紧(可根据物品自动调整大小)
物品描述:或许并不普通,但是因为和勇者之剑放在一起,所以总是被忽视。似乎只是为了勇者之剑而存在,连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要说有什么优点的话,大概就是总能很出色地完成工作,无论夹什么都特别稳吧
社畜看着手中的道具,喃喃自语:“我也不想用强迫的手段,可是勇者君的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还有什么特殊的防御手段,多一层保险总是没错的吧。”
神光棒缓缓缩小成了一个小夹子。
五条悟眼睁睁地看着社畜用小型神光棒夹子这种搞笑的东西,撑在了自己的食指和扳机之间。
未免也……太谨慎了……
尽管喉咙里要发出声音也非常艰难,但他还是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我说……就我现在这样子……你就算……直接掰着我的指头……扣动扳机,我也……抵抗不了的吧。”
“嗯,作为一个合格的社畜,提前准备好Plan B很重要,”社畜非常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管是超能力还是□□的力量,都不能掉以轻心。”
……电波女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又好像真的很深思熟虑,高瞻远瞩了。
“砰!”
枪响。
五条悟被迫扣动扳机。
但他错愕地看过去。
枪口明明对准的是他,社畜胸前却瞬间绽放大片血花,强大的冲击力让她立刻被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五条悟清晰地看到——射出的“子弹”是一股强大、纯粹的咒力,在这个除了他自己以外完全没有咒力的世界,就像是唯一的光源一样耀眼。
有一点点熟悉,像是他的咒力,却又更危险、更野蛮、更无解……
血腥味迅速扩散开来,社畜倒在地上,胸口的伤口汩汩流血,意识在剧痛中变得模糊。
长老的尸体也随之滑落,五条悟骤然回复了行动力,他几步就冲到了社畜身边,俯视她瞪大的双眼。
“魔王……是我?”她嘶哑地问着。
五条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社畜马上又自己先释然了,在这最后的时刻,说着遗言一般的话,却依然十分不着调:“原来被世界认定的魔王是我吗?”
“可能……真的就像我们两个之前斗嘴时说的那样,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别人才会是反派,之前社会不是一直有关于黑心企业是不是‘必要之恶’的讨论嘛?好像也听说过‘恶人也有恶人的救世主’一类的话,就像理想主义的后鸟羽天皇的改革和权力博弈都失败了,而那种枭雄类型、极具争议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却能推动历史一样,或许世界落到你的手上也没有这么糟糕……”
“你耍了我那么久就为了最后给我上一堂历史课吗?给我把话说清楚,不准死,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究竟是什么世界?这个你所谓的‘RPG游戏’吗?究竟在搞什么啊?喂,听见没有,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现在我就把这个世界炸掉。”
五条悟紧抓住社畜的双肩,难以置信她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中枪倒下。
但是一切都如她所说那样,“魔王”被击败,游戏也即将通关,从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是世界从边缘开始坍塌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他竟然也会被人戏弄,也会被人打倒,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说着“魔王竟是我自己”、“世界就交给你了”这种奇怪的话,马上就要死掉了?
这无厘头的发展,就像某个满怀恶意的作者创作出来,专门虐待读者报复社会的作品。
一瞬间,五条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什么长期磨练出来的战斗技巧、直觉和艺术,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实力,全都派不上用场,只有一些诡异的因果律武器在肆意翻弄命运。
还有,那股熟悉的,强大又纯粹的咒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五条悟心里难受得要命,有种全身肌肉酸痛,却又找不准具体是哪块的别扭感,像是一拳击中了棉花,软绵绵的反作用力嘲弄着他自己认真的出拳力度。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喂,不准死,听见了没有?”
他固执地重复着。
奇怪,这句话,为什么像是他曾经说过无数遍一样熟悉?
大地在震颤,混沌与虚无正在吞噬一切,以凌然之势向他们逼近。
社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随着世界的崩塌,一瞬间好像突破了点什么的封锁,有些模糊的,像是积年累月的愤怒和不满冲上大脑,她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果然……还是一点都听不懂人话……”
五条悟充耳不闻,只想着,要救她。
要问清楚。
反转术式……负面能量与负面能量相乘的感觉……理论上好像可以理解……也可以对自己使用,但就是无法输出给别人……因为每个人的□□与灵魂都各不相同,因为受治疗者可能会排斥他人的咒力……
世界已经崩塌到了最后的边界,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果然……还是不能随随便便托付给你……仔细一想,哪有什么‘必要之恶’嘛,黑心企业就是黑心企业,谁要共情资本家啊!都现代社会了,给我好好遵守劳动法啊混蛋!”
社畜恶狠狠的宣言还没结束,五条悟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尖跃动起充沛的正面咒力。
咒力包裹住社畜,她的面色逐渐恢复红润,呼吸也变得顺畅。
怎么做到的?好像……真的就是“咻”地一下,“呼”地一下……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因为掌握了新的咒力使用方法而心跳加速。
社畜感受到一股温柔的力量涌入她的身体,没来由地让她精神振奋,安心又愉快,她倏地住了嘴。
这个人……竟然是在救她?
怎么感觉……还是有点善心的……
尽管如此——
“果然,还是不能交给你啊。”
社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有底气。
五条悟低头看她,社畜直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然而世界已经坍缩至了最后一寸。
刹那间,两个人被虚无吞噬,坠入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