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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痕迹

卫霄回将军府时,他院里的小厮青石提着一筐鲜嫩果子,诸若杨桃、桑葚、酸梅,这些个应季的。

果子要送去琼华院,青石瞟着卫霄的身影,笑眯眯地跑过去,道:“郎君,你可算回来了。那小公爷苦等郎君一清早,娘子要留他们用午膳呢。”

到布膳的时辰,提食盒的丫鬟们穿梭在游廊。

卫霄的步履不疾不徐,跟兰氏相处久了,他走路不如以前快。

“他们在用午膳?”卫霄问。

青石个头高,五大三粗的,说话憨厚,指着竹筐,道:“郎君不回来,娘子怎么可能用膳。嬷嬷使唤我拿果子,给娘子她们先垫一垫。”

卫霄走路顿然脚下生风。

青石的耶娘都在将军府做事,只他跟别的家生奴不一样,他刚学会说话就陪卫霄玩耍,有卫霄撑腰,没人敢欺负他的。是以青石即使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心眼也不见长。

走这一会儿,青石老实巴交地对卫霄说今日发生的事。

“小公爷的书童还给郎君和娘子送礼,是几盒珍贵名药,两幅瞧着黑漆漆的画。”青石笑道,“倒是有趣,小公爷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坐了片刻,那小书童和娘子的妹妹才到院里。”

“嬷嬷跟我说,小公爷好生讲究,在府邸住两天不露面,今儿个来看郎君说要赔罪,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卫霄原不爱听闲话,谁知出去半日,他的厢房这么热闹。

若裴业有羞耻心,要脸面,因失言要道歉,该私下悄悄地找他。

他尚且还未去问裴业。

裴业又明目张胆地到他厢房,安的是哪门心思。

卫霄更在意这半日,妻子和裴业说了些什么,但青石不是小丫鬟,凑不到房里去伺候。

他看青石一头热汗,问道:“你这半天忙活的紧?”

青石道:“再忙活也没郎君累,我就是给咱们院里的花圃除草,我力气大嘛,怕给娘子的花弄坏了,越怕做的越慢……郎君到罗副将那儿是办事吗?”

卫霄回道:“他手下的兵士昨夜斗殴,差点闹出人命,要告到衙门去,罗游劝不住,便派侍卫请我去管。”

北昭从军的男子多是寒门出身,家中儿女成群,耶娘为省一碗饭,所以送最吃得了苦,身体健壮的男郎从军。

虽上战场,他们打仗也是豁出性命,但平时操练、回长安休沐,犯起驴性子,拌嘴是小的,拎刀耍枪来,让文官笑话是大的。

青石咂咂嘴,说道:“罗副将的脾气太软,要是能学郎君一二,不至于管不住这群倔驴。”

行一段甬路,往左拐,到琼华院。

卫霄说:“我的脾气很硬?”

“郎君的脾气……在外边是很硬。”青石实诚,不道假话,“郎君忘了,以前五郎闯祸,你照揍不误的。”

“便是我也沾着郎君的威风,去虾蟆陵的酒舍打酒,那几个市井泼皮压根不敢在奴才眼前造次。”

卫霄笑骂他一句出息,随即想到兰氏。

她会不会觉得他脾气硬,脸色臭。

文人轻看武将,他名声在外摆着,都当他是莽夫阎王。

***

主仆进院门,青石把鲜果子给小丫鬟拿去洗。

周嬷嬷迎卫霄入房,道:“郎君累了吧,快喝杯茶解解渴。”说着,她招手叫小丫鬟传话,“去,吩咐小厨房送膳。”

兰云锦熬了半天,见卫霄回来,无缘由的心安。

她上前相接,唤道:“夫君。”

兰云英同裴业坐在一侧的交椅上,笑着起身问姐夫的好。

卫霄停步,看裴业面如冠玉,眼神澄澈。

“你身体没有大碍罢?”卫霄关怀地说。

裴业谈吐自然:“承之昨日露丑,反让姐夫挂怀,羞愧不已,故而来对姐夫道声抱歉。”

卫霄看向不觉间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窈窕大方,唇角含笑。

若裴业告知妻子昨日做了何种混账事,她应是一点也不在乎吗?

卫霄以为,裴业不蠢,今日他来,哪里是单纯道歉,不过另有目的。

思及此,卫霄笑道:“云英跟我说了,妹夫不常饮酒。若说露丑,我营里的那些弟兄喝醉酒,乱认耶娘,说话没头没尾,这才是丑态百出。”

一席话落地,裴业神色无甚变化。

兰云锦亦是面上波澜不惊,暗自猜测,阿姐昨日不与她说,许是这个缘故。

云英不防卫霄拐着弯讲明裴业的错,心扑腾地跳。

今日他们要在一桌用饭,裴业够令人吃不消了,卫霄却也是难捉摸透的。

云英默默念阿弥陀佛,求佛祖菩萨保佑,保她和妹妹平安度过今日,让情形不再那么危险。

传膳的小丫鬟至厢房,八仙桌摆了四荤五素,两盅汤羹。

周嬷嬷杵在一边,双眼溜溜地转,看着这双胞姊妹,一眨眼就迷糊了。

食不语,寝不言。所幸有这个规矩,兰云锦能安稳地吃顿饭。

加之这半天跟裴业言谈,他所提的是些前朝典故,名家书画,又有卫霄方才那一番话,他静静地坐着用膳,不说别的。

兰云英见此情绪稍缓。

桂圆给云英盛了鱼羹,低声道:“娘子,你前些日子身体亏欠,喝碗鱼羹补补。”

云英接下瓷碗,侧眸问裴业,声音轻盈:“夫君要喝一碗吗?”

她和裴业成亲以来,用膳不多言语。

冷的是他,按妹妹的性情,受不得半分冷清,她便主动问他要不要给他盛汤添饭,这道菜是咸是淡,虽然做膳食的不是她。

裴业先要看她的脸,然后答话,并不敷衍。

“要。”裴业惜字如金,嗓音温润。

兰云英怔怔地看着裴业。

他的眼睛映着她的脸,仿佛他要的不是鱼羹,而是无法言说的——

云英撇开视线,让桂圆盛鱼羹。

桂圆纵是对这姑爷有千分万分的不满,但她听娘子的话。

卫霄注视裴业的神情,眉目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

……

是日清晨,琼华院的小丫鬟早早地洒扫完庭院。

这厢,兰云锦坐妆台前,玉蝉给她梳发。

云英亦在房内等着,巳时乘车去皇宫赴宴。

玉蝉拿着雕花象牙梳,本要问娘子想梳哪个发髻。

她忽生彷徨,扭身看一眼云英的发髻,笑问:“今儿个赴宴,五姑娘和娘子不若换个新鲜。”

云英笑道:“怎么换新鲜?”

“桂圆给娘子梳头,奴婢给五姑娘梳。”玉蝉说,“奴婢近来琢磨了新发髻,适合五姑娘,后两日姑娘要回洛阳,奴婢怕没机会给姑娘梳头。”

桂圆唉一声,说:“呸!说这不吉利的。”

“咱们是要重视些这宴会,我今日给娘子梳头,手都是抖的,正犹豫给重新梳呢,横竖你手巧,那就换换吧,我给四姑娘梳——只求四姑娘不嫌我手拙。”

兰云锦迟疑着,然玉蝉话说出去了。她最是知道桂圆的性子,她若不许,又要委屈。

“几日不见,桂圆学会自谦了。”兰云锦笑吟吟道,“我何以嫌你手拙,你给妹妹梳头,我哪次不夸你的?”

桂圆说道:“有娘子这句话,奴婢就大胆上手了。”

玉蝉遂愿,摘掉兰云英的发簪。

乌发垂落,玉蝉瞥向镜中,女子姿容娴雅,抹有明媚胭脂。

她的手禁不住颤抖。

五姑娘和娘子恍若魂魄一体。

癸水对得上日子,就连这头发、姿容也毫无二致。

这是错觉?巧合?

绝不是。

她给娘子梳了十余年的发髻,饶是偶尔恍惚认错娘子和五姑娘,可日日贴身伺候着,起码寻到过娘子不同于五姑娘的痕迹。

眼睛、耳朵能骗人,这双手骗不得人。

但又怎么会?

娘子怎会和五姑娘行荒唐事!在这婚姻大事犯糊涂。

玉蝉回忆出嫁前夜,五姑娘在娘子的房里啼哭,娘子关严房门,让她们去歇息,之后,这一幕幕,是从哪处开始有的差错。

娘子怎会跟五姑娘换亲事……换夫君!

五姑娘又怎会把娘子的性情学得淋漓尽致,那样的耐心,沉得住气。

玉蝉满腹的疑惑,她极想驳回自己的推断。

她是兰府养的奴婢,若娘子果真跟五姑娘交换身份,她也该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帮她们隐瞒。

若露出一丁点蛛丝马迹,结果是好是坏,要如何收场?

铜镜模糊,云英瞧不清楚玉蝉的反应,便问她学的什么发髻。

玉蝉笑着回云英,“名字还没起,等娘子看了,给奴婢起一个。”

须臾,她和桂圆一齐挑发簪、补妆粉。

约莫着时辰,姊妹出厢房,挽着夫君,乘马车赶去皇宫。

***

宫门大敞,朱轮华毂有条不紊地驶行。

春日宴设在麟德殿,侍女引路,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得见宫殿的影子。

同行的有长安城的仕女郎君,也有贵妇官老爷。

皇后娘娘办席的初衷,就为给肃康帝解闷。

她下的帖子,大半是送去士族的府邸,要其年轻的娘子郎君到宫里作诗联句,品尝御膳。

入殿,殿顶是镂空的,日光稀稀疏疏地照着地面。

兰云锦随卫霄落座,云英则在他们的右手边。

一双夫妻自是引人眼目,识得卫霄的郎君到他面前道喜:

“长旸,今日我要与你多吃两杯酒,你可别躲我。”

卫霄说:“几时躲过你的酒。”

那郎君畅怀笑笑,称兰云锦一声嫂子。

这殿内的交谈声甚小,高台的龙椅空着,直等帝王驾到。

倒是兰贵妃先到坐席,她见了兰云锦姊妹,欣喜地让二人去她跟前说话。

“那么,你便是云锦。”兰贵妃盯着这对姊妹许久,染朱红蔻丹的指甲对着兰云英,笑道,“你从小活泼嘴甜,逗祖母开心,每回新年府邸的女娘拿的压胜钱只一两吊,你却能拿一箩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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