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富士山
文/熠棠
晋江文学城
一、楔子
2023年三月,惊蛰刚过,春寒加剧,雨水丰沛,南方城市纷纷进入回南天。
周六傍晚,予欢开车到酒店,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堵车的时候,手机提示音响,进来一条信息。
予欢拿过手机,扫一眼,没理。车流松动,叮咚——又是一条。
程靳时:我晚点过去,别太早走。
予欢将他的消息设置成为“免打扰模式”,手机往旁边一扔,专心开车。
这次到的同学不少,能来都来了。以前予欢是不参加这种场合的,实在是班长盛情难却。
这些同学当中,予欢是最不显眼的一个,却没想到被许多同学上赶着巴结,同学们也幽默地称她为“予老师”。
“予欢,听说你那学校特不好进,我亲姐的儿子下半年要上一年级,你有没有路子啊?”
“予欢,你教的是什么啊?”
“语文。”另一个同学帮忙说道。
“我也打算以后把我儿子弄到你们学校去。”
“予欢,你有没有靠谱一点的数学老师介绍?”
……
酒桌上不知谁提起了程靳时。
说到程靳时,总逃不过另外一个人。
有人问道:“程靳时和傅伊甄是不是约好都不来啊,他俩到底结没结婚?”
“我听说的是好像早就结了。”
“哪来的消息啊,保真吗?”
“予欢,”刚才说话的男同学朝予欢看过来,“你也不知道啊?”
酒精作用下,予欢反应慢了好几个半拍,还没动作,又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跟咱班花关系不挺好的,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从以前到现在,予欢给人的感觉像一阵风,话很少,气质很淡,任何场合下都不喜欢出头,也不喜欢侃侃而谈,成为视线的焦点会让她很不习惯,尤其是这样的场面。
很多时候她都宁可做一个透明人,会觉得这样更安全,更舒服。不是害怕社交,单纯觉得这样的无效社交,她不需要。
不了解她的人只以为她是社恐,在场的同学们也没有打算难为她,都知道予欢的性格如此,等不到她的回答,继续聊着所知道的那两人的八卦。
大家又开始提起围绕在程靳时和傅伊甄之间的那段过往。
当年两人的绯闻沸沸扬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一直是一个谜团。
故事的结局以傅伊甄去美国为告终。
傅家破产,傅伊甄被隐瞒着紧急送出国,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别人都以为她作为傅伊甄身边最好的朋友,理应最清楚两人的关系。
事实上,予欢并没有比其他人清楚多少内幕。
予欢觉得,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傅伊甄的突然离开,一定是程靳时难以消化的遗憾。
正想间,周围传来一阵骚动,和刚刚那种喧嚷完全不一样的气氛,像是来了一位重要人物。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嘈杂之上漫过几道声音。
与此同时,予欢几乎是下意识的,醉态朦胧地转过头去。
—
程靳时还是老样子。
应是刚从公司或者应酬场面赶来,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不管再匆忙,在他身上永远看不到狼狈,和他严谨的性格,稳定的情绪相映衬,头发永远梳的一丝不苟,西装裤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灯光下,眸子很亮,无名指上的戒指也很亮。
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予欢与他的视线一碰,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
她是准备走了的,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场面因为程靳时的到来,重新火热起来。
予欢琢磨着,这会儿如果走了,势必会把众人的焦点移过来。还是再坐一会儿,等一等吧。
坐在予欢身边的女同学叫魏萍,是她以前的同桌。予欢还在英国的时候,一次魏萍来找予欢打听出国的事,两人重新联系上了,不过最后魏萍还是没有出国,至于原因,魏萍没有详细告知,予欢懒得问。予欢不是热络的性子,两人这几年都忙着各自的生活,联络不多,感情却一直在。
“诶,他怎么来了?”魏萍在耳边悄声说道。
予欢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拌在米饭里,喝了酒,没吃多少东西,胃里空的难受。酒店的菜她是吃不太惯的,不好吃,也不新鲜,全是调料,吃完嘴巴口渴得不行。
还不如老丛做的家常菜好吃,新鲜蔬菜配大白米饭,她能一口气吃两碗。
予欢闷头吃着饭,像没听到魏萍说话。
灯光璀璨处,程靳时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男同学们都坐在那里,也有不少女同学凑过那桌去,举杯邀酒,笑声熙攘,不绝于耳。
程靳时手里举起的酒杯里是橙黄的液体,不像酒,好像是某种饮料。这样的场合,按理说应该喝两杯再走,但他今天明显不是为了喝酒来的。酒是不喝的,再劝也没用,他的性子一贯如此。
以前予欢认为,程靳时好像另外一个她,他有他的坚持,他的骄傲,和他的倔强。然而后来,等到他们重逢后,她又发现,他的倔强早已在过去的很多个年月里,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程靳时不再是另外一个她了。
又或许,打从一开始起,这个想法就是错的。
那天直到最后,两人的目光再没有交汇过,予欢却始终感觉得到身后那两道似有若无的注视。
—
予欢是提前走掉的。
她喝的不多,酒量太差,走路倒是不晃悠,就是脑袋有些晕。予欢起身和班长告别。
班长走不开,不放心她一个人,说:“让魏萍送你下去吧,代驾叫好了吗?”
“在路上了。”予欢看了看身后,正要说不麻烦,她自己可以走,魏萍已经走过来,挽住予欢胳膊:“我送你下去吧欢欢。”
予欢的车停在酒店外面,当时找地下车库入口没找到,索性就停在路边,她和魏萍乘坐电梯到一楼。魏萍一直把她送到门口,两人才分开。
早春料峭,予欢走出酒店,迎面一阵风扫来,连忙埋下脸,往衣领里藏去。
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伶仃,几片云飘散在周围,雾气缭绕,真像广寒宫。予欢收起视线,低下头,将双手揣进大衣口袋里,盯着路面上灯光投下的树影慢慢走着。
身后传来一道喇叭声。
路面很宽阔,予欢头也不回,专注脚下。
车子驶到跟前的时候,予欢才反应过来,茫然抬起头,转过视线。
云层将月光覆盖,周边的景物都被藏进了浓稠的夜色中,程靳时坐在车里,深邃的眼睛,浓的像这夜色一样,看着她说:“上车。”
予欢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是程靳时。路灯暗淡,车厢里更暗。她没想到程靳时那么快就出来了,迟疑一下,伸手朝路口指了指:“我代驾到了。”
不远处,代驾骑着折叠车过来,问予欢:“美女,是你叫的代驾吗?”
予欢刚点头确认,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
程靳时下了车。
身高腿长的男人走到身边,空间一下多了逼仄感。
予欢莫名朝他看了眼,程靳时接下她的目光。
“把你车钥匙给我,去车上等我一下。”他的语气很温和,没有太多情绪表露。
予欢听懂了程靳时的意思。这会儿她脑袋很沉,没有那个心情和精力废嘴皮子,把车钥匙给他便上了车。
他的副驾驶没有人动过,靠背调整的是她习惯的距离。予欢系上安全带,正要闭上眼睛休息,程靳时已和代驾师傅沟通完回来。
予欢稍稍转了转头,继续闭上眼睛。
“晚上喝了多少酒?”程靳时启动车子。
予欢没搭腔。过了几秒,张嘴:“把我送到小区门口。”
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他说。
—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程靳时随手点开音乐。
雨刮器在风雨里摇晃,熟悉的旋律轻缓如同羽毛在心间拂过。予欢深呼吸了下,额头不自觉贴上车玻璃。
这是Eason的《富士山下》,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的歌。
第一次听是走在傍晚落日下的操场上,独自散步的时候,听到远处广播里传来的歌声。虽然听不懂歌词,当时只觉得好听。
再次听到是傅伊甄拿着耳机同她分享歌曲的时候,兴冲冲地告诉她:“这是我从程靳时的曲库里扒拉下来的,这人不够义气,求了他好久呢,才肯给我,你好好珍惜听哦,来之不易。”
予欢至今都记得傅伊甄说这话时的语气,莫名的骄傲和自豪,带点点儿隐藏的炫耀味道。
再后来,《富士山下》便成了予欢歌单里单曲循环最多的一首。似乎只有听这首歌的时候,才会觉得离他近了许多。
结婚一年,从欣喜、期盼到最后的冷却。予欢终于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程靳时,结束这段让他们都感到折磨的关系。
某天晚上,予欢无意间又点开这首歌,时隔多年再度听到,却是另一番心情。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毕竟他们很快就要离婚。
—
雨天里的车流像漂泊海上的行船,车尾灯闪烁着,像无数对眼睛,雨刮器孜孜不倦工作着,车流又不动了,雨水顺着窗玻璃滑下,像一张哭泣的脸。
Eason适时地唱着: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连调了职也不怕/怎么始终牵挂/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原谅我不再送花……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予欢语气轻淡的如同谈论天气:“你懂这歌什么意思?”
路灯斑驳的光线投射进车窗,打在程靳时挺拔的鼻梁上,缓缓行进的车流仿佛凝固在了这潮湿的雨夜里,同样凝固住的还有程靳时的表情,方向盘攥紧又放开,好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想她猜的没错,心也随着他沉凝下去的脸色,沉落,沉落。在车轮碾过这冬末里满地的落叶时,予欢极致冷静,一字一顿开口说道:“这是一首绝情歌,听过的人都要分手的。”
歌还在唱着,Eason的歌嗓依旧温柔缱绻。
他们都在安静等歌唱完。
“伤口应要结疤/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予欢知道,她心里的伤口,终有一天也要结疤,一生一世等一天付出的代价她懂了。
只在太晚明白。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
在歌唱完之后,予欢指了指前面的路口:“放我在那里吧。”
程靳时在身后轻轻地问道:“真的不可能和我重新开始了是不是?”
予欢忽然感到眼眶发烫,她用力深呼吸一口气,降下窗户,久久凝视窗外,看的眼眶酸胀,冒出泪来,最后背对着程靳时摇了摇头。
“我体验过就好。”
良久,她低声说道。
“如果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衣赠送你解咒。”
予欢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发丝纠缠在风雨里,她就这么静静地对程靳时说道。
看起来潇洒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