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今夜的天黑的格外早,眼下天幕上只剩下零星的几颗星子泛着微光。
昭月宫西侧殿的矮墙下,白术手中攥着张皱成一团的药方。
见鬼!白术狠狠跺了跺脚,暗道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才敢深夜约圣上的女人来这个地方。
这要是被发现了,他和蕴玉就等着掉脑袋吧。
一阵夜风吹过,墙角的藤蔓随着风轻轻动了动。
白术本就穿的单薄,被夜风一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眸瞧了眼外间的青石路,心中定了定,最多再等一刻钟,若她还没有到,自己便不等了。
好在这个想法将将出现在脑中,便能依稀瞧见夜幕中有两人相依而来。
虚浮的脚步由远及近,白术抬眸瞧了一眼,正是蕴玉和藏珠二人。
蕴玉身上穿了件藏蓝色的宫装,外间罩了件黑色披风,仿佛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许是因着病还未好,这般短的距离,待蕴玉走至白术眼前时,鬓边碎发早已被冷汗黏在颈侧,唇色更是比上好的珍珠粉还要惨淡。
见状,白术动了动眸子,声音发紧:“既然病了,为何不吃药?”
蕴玉轻咳两声,强行用帕子捂了嘴,一旁的藏珠连忙伸手替她顺了顺气,才将人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蕴玉扶着藏珠的手晃了晃,将帕子攥在手中:“不过是一副残败之躯,吃与不吃,区别大么?”
她声音飘忽的紧,仿佛要随风飘散在夜里。
白术拧眉,攥着药箱带子的手止不住发紧,直咯地手心生疼。
他忽然笑了笑:“才人既已了无生趣,那为何还要叫这位姑娘前来询问?”
一旁的藏珠闻言,正要说话,却被蕴玉拍了拍手背。
这番动作自然落在白术眼中。
蕴玉抿唇笑了笑:“原先是为形势所迫,想要多活些日头。”
“现在...自然是不必了。”
听她这么说,白术喉头一动,将目光移至蕴玉面上,似要从中瞧出个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才人今夜为何还要来此?”
蕴玉低笑一声:“自然是...为了叫大人安心。”
她抬眸,正好瞧见白术脸色难看地望着自己。
“昔日之事,原算我对大人有恩。”
“可前些时候,大人也算救我一命,既如此,两相低消,往后我同大人各不相欠。”
前些时候,指的自然是白术替她看病,替她拿药之事。
“往事,自然也会随我带进棺材里。”
“今日来此,便是想同大人说个明白,眼下既然已是明了,蕴玉便就此告辞。”
说罢,她一手搭在藏珠身上,借着藏珠的力道站起身。
白术听她说完这番话,眸光狠狠一沉,药箱上的铜扣早已被他攥入掌中。
眼前人说完这番话便毫不留情的转身,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此事而来。
夜色中,宫妃离去的身影同多年前的少女重叠。
白术喉头一哽,重重阖了眸子,再睁开时,便听的空中传来一声喑哑的男声:“等等。”
蕴玉转过身,面上似乎有些疑虑。
白术道:“仪妃给你吃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这话,便是打算入局了。
蕴玉垂眸,苦涩一笑:“不知道。”
她复又抬眸:“我说了,大人不必...”
“闭嘴!”白术颇为气急败坏,可瞧见她惨白的面色时,终是缓和了口气:“想办法,弄些药渣给我。”
顿了顿,他又道:“往后有什么吩咐,叫你身边这个丫头告诉我。”
蕴玉忽然轻笑,指尖拂过一旁的藤蔓:“大人,您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术轻哼一声,颇为认命道:“你放心,这宫中除了咱们,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你我关系。”
“如此,便有劳大人。”
蕴玉正色,格外认真地朝着白术行了个礼。
这一礼白术受了,往后,他在宫中,只怕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扶着藏珠的手回到西侧殿,蕴玉在桌边坐下,这才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方才可仔细瞧着了?可有旁的人?”
“主子放心,白太医选的地方隐蔽的很,定无人经过。”藏珠将披风收拾好,这才走了过来。
蕴玉轻轻“嗯”了一声,瞧着铜镜中的自己。
见状,蕴玉好奇道:“主子怎知白太医定会应下。”
蕴玉指尖轻抚过铜镜,失神道:“我也不确定,不过是赌了一把。”
那样的人,少时便是一颗赤子之心,再见到刻意扮了羸弱的自己。
年少的恩人落难至此,他又怎会不动恻隐之心。
蕴玉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归根结底,是她失了初心。
似是察觉到蕴玉的情绪低落,藏珠连忙换了话题:“既然白太医的事儿解决了,那圣上那儿?”
对于蕴玉久病不好一事,仪妃很是不悦。
眼下圣上又宠爱琪婕妤,就连仪妃那儿都少去,仪妃更是将火发到了蕴玉这儿来。
不料蕴玉却是垂下眸子,淡淡道:“不急。”
她在等一个机会,她可是...还有件事未做。
好在并未叫蕴玉等待许久,这机会就送到了蕴玉手中。
这日清晨,蕴玉将将起身,外间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待她抬首,碧澜就径直站在她跟前,眼中尽是幸灾乐祸的得意:“容才人——仪妃娘娘有请。”
见碧澜笑的恶劣,藏珠心下一慌,连忙就要扶蕴玉起身。
可惜她手还未触及蕴玉衣角,就见碧澜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藏珠的手上,怪声怪调道:“娘娘只召了容才人一人。”
说罢,她复又笑道:“仪妃娘娘面前,可不是什么烂的臭的都能去的地儿。”
“一个已经够了。”她目光掠过蕴玉,落在藏珠面上,扬了扬下颌:“可别让浣衣局的浊气,熏着了娘娘。”
蕴玉淡淡瞧了她一眼,轻轻站起身:“走吧,不是说仪妃娘娘等着么,怎么瞧碧澜姑娘这样子,倒像是浑然不急。”
碧澜轻哼一声,当即转过身去,暗道蕴玉也就猖狂这会儿了,待会儿自有她好看。
跟在碧澜身后进了正殿,这还是蕴玉称病以后,头回踏入正殿。
因着天气转暖,原先放炭盆的位置早已摆上了各色鲜花。
就连原本的白玉屏风也换成了十二副花鸟图的檀香木屏风。
见蕴玉进来,仪妃原本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她随意靠在一旁的矮几上,一手端了茶盏轻抿一口。
她不叫起,蕴玉便只能维持着请安的姿势。
待仪妃将茶盏轻放回桌面上,才轻轻抬了抬纤手,笑道:“起来吧。”
蕴玉得了指令,这才微微站直身子,等着仪妃发号施令。
“可知本宫为何唤你过来?”
蕴玉摇头:“妾不知,还请娘娘解惑。”
仪妃轻笑,一手轻轻摩挲着嫣红的蔻丹:“还记得本宫找你来是做什么的么?”
蕴玉哑声,面上浮现几丝难看。
“说话。”
仪妃声音柔和,可隐隐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
“娘娘您,吩咐妾早日诞下皇嗣。”蕴玉低低应了声,将头垂的更低。
“难为你还记得。”仪妃懒懒换了个姿势,身后栖梧小心上前,恭敬替仪妃捏着肩。
仪妃舒服地嘤咛了一声,才将目光落在蕴玉身上:“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自打风寒,已是多久不曾见过圣颜了?”
仪妃淡淡看着蕴玉,莞尔笑道:“你要知道,本宫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是。”蕴玉闷闷应了声:“妾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就好。”仪妃淡淡瞧了眼自己面前的茶盏。
蕴玉会意,迈着小步上前,伸手拿起粉蝶戏花的水壶,抬手便要为仪妃斟茶。
可不知怎么回事,许是久病未愈,手中一颤,竟是将茶水洒到仪妃的衣裙上。
见状,蕴玉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还请娘娘恕罪!妾一时不慎,误了娘娘衣裙,还望娘娘见谅!”
她面上诚惶诚恐,仪妃却是不悦地扫了一眼被浸湿的地方。
真是晦气!不过一件衣裙而已,仪妃正要挥手命令蕴玉退下,却听一旁的碧澜嗤道:“容才人真是好大的气性,娘娘不过是提点你几句,你竟是这般不将娘娘放在眼中。”
闻言,仪妃将要出口的话一顿,微微转眸看向碧澜。
碧澜瞄了仪妃一眼,见她面上不无不悦,遂又进言道:“总归容才人是浣衣局出身,这浆洗衣裳一道,再是熟悉不过。”
见仪妃蹙眉,碧澜话锋一转:“自然,容才人如今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做浆洗的活儿计。”
“只是这什么衣裳该如何浆洗,容才人应最是清楚不过。”
“为了表示对娘娘的尊重,容才人不若亲自将这衣裳送去浣衣局,吩咐人好生浆洗着,如何?”
仪妃听完,眉头总算舒展了些,抬眸慢悠悠在蕴玉面上转着。
吩咐蕴玉送衣裳去浣衣局,确实可让她认清自己的地位。
也免得她好日子过多了,反倒忘了谁才是她的主子。
思及此,仪妃一手撑起下颌,目光轻轻落在蕴玉面上:“容才人,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