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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克星

久安宁一直围在火急火燎的年年身边。

但他看不见。

看来她连鬼都做不成了。

师无虞自爆灵脉的第二十一日,年年要离开这座山丘了。

久安宁却追不上他。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带上她这个拖油瓶,年年赶路的速度还能更快。

即使对方听不见,久安宁也没有开口让他等自己。

她本不值得任何人等她。

黑影将要消失在地平线。

年年突然停下转过身来,身后是烧红的落日。

不同于往日的是,他脸上没了浸满黑气的绷带。

这是唯一能见到年年容貌的机会,她却因西斜余晖看不真切。

年年冲她所在的山丘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去吧,迎接更好的人生,你值得一切。

黑影缩成一点,消失在连天荒原边际。

久安宁总骗自己,跟年年说死了十年的她心比石头都硬。

可面对离别,她依旧溃不成军。

“年年!”

一支蘸满墨水的毛笔陡然砸至宣纸上,笔墨溅了久安宁一脸。

周围响起女童的惊呼,紧接着是书案搬远的动静。

沉浸在与十年鬼混搭子分离之痛的久安宁愣住了。

她擦了下脸,望见手上的墨出神。

紧盯落日过久而出现的昼影让久安宁知晓方才并非幻觉。

趁着眼睛恢复的功夫,她暗自观察了下周围的情况。

屋子布置应是学堂,身旁皆是些稚气未脱的孩童,仔细一看,还有不少老熟人。

她重生了。

她又成了沈疏钦。

疏钦,疏亲,不受待见的沈疏钦。

久安宁这名字是她前世八岁时自作主张取的,时值双腿残废后。

在前世回忆里搜寻,久安宁不难知晓当下状况。

今日她将经历三房姐弟前后找茬。

湖江沈府是当地大族,起先葳蕤繁祉,近些年渐趋没落。

沈家分家较晚,除去早早搬出去的庶支,三房嫡脉上尚且居于老宅。

沈家大爷正是久安宁的父亲,才能平平,靠着嫡长子身份婚事娶得最早,大宅里分到的院子离正院最近,叶氏理所当然暂接主母职务。

其膝下一子早夭,久安宁出生那年,他出家做了和尚。

二房二爷与其夫人皆为纯良,平日不兴风浪,现有嫡子沈敬禹,也就是久安宁二哥。

三爷与三夫人过世较早,久安宁对其无甚印象,留有遗孤送至主母叶氏膝下抚养。

久安宁淡定抬头,目光落在罪魁祸首身上。

三房嫡子沈淮景。

他从进学堂就计划好了怎么捉弄久安宁,趁着夫子出门间隙伙同玩伴作恶。

前世沈淮景向来喜跟外人大肆宣扬她是从乡野接回来的丫头,两岁了都没长辈赐名,欺负她不会被大人过多责罚。

一开始孩子们还会忌惮,屡试不爽后“沈家五姑娘最好欺负”成为孩子间公认的事实。

久安宁最初会反抗,向母亲叶氏控诉,换来的无一不是责怪。

若是还了手对方告状,免不了叶氏一顿教训。

之后她就不怎么去学堂了,整日呆在小院寻个清净。

坠崖落下腿疾,出房间的频率也少了,身体每况愈下,读书女红都力不从心。

叶氏总拿久安宁与沈知意作比较,哀叹她样样都不及人家。

母亲啊母亲,您每次看沈知意时,究竟是在想怎样培养教导她,还是想如果她是您和三叔的血脉就好了呢?

久安宁内心嗤笑。

她脸上沾着墨点,深潭似的眼眸死盯沈淮景,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淮景被盯得心里发毛,总觉着她说不上来哪变了。

眼神冷得可怕,如同山间夜猫,外表无害,却冷不丁用喙折断雪兔的脖子以享用。

他强作镇定,抬起下巴有恃无恐:“有本事回家告状呀,看谁理你。”

其胞姐沈知意端坐一旁,神色复杂,未出声阻止。

“入室即静,入座即学。四哥哥已及幼学之年,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吗?二哥哥天资聪颖,不多时便要去宗门求学,成一番事业,四哥哥何时开始你的事业呢?”

久安宁音色软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她严肃诘问的情形显得其脸上墨点如同花钿,让周围孩童不敢再生笑。

沈淮景最讨厌别人拿二房沈敬禹与自己比较,毕竟他总叫老太太头疼。

他涨红脸力竭反驳:“你个生下来被丢到乡野的丫头有什么脸说,我姐……”

久安宁早已预料沈淮景的回答,扫了眼缩在人群中,却时刻观察着乱局的沈知意。

还看,连着你一块收拾!

久安宁抢先凌厉开口:“三姐姐知书达礼,未枉费我母亲倾尽心力教养。身为一母胞弟,四哥哥此番作为莫不是要让三叔父和三叔母在天之灵寒心?”

经久安宁这番提醒,周围孩童记起这对姐弟出生不久就失恃失怙,阴阳胞胎克家传闻也想了起来。

一阴一阳,家破人亡。

家里长辈不避着稚儿闲谈时都曾说过这坊间恶兆。

后来大人们提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沈家五姑娘病鬼缠身,克兄敌父。

皆为叶氏暗地推波助澜安排,终是压过了对三房姐弟的讨论。

久安宁只觉得好笑,外人难道不奇怪沈家扫把星扎堆吗?

既然都是子虚乌有的编造,那她偏要提,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

说起来,怎么没人给她那二房嫡兄也安排个煞星名号?

凑堆克来克去,迟早把五皇大帝也克死。

有这晦气功力,还用得着苦求与修界门派联姻?

小孩们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落到身上的目光让沈知意慌乱不安,往小姐妹身后缩了缩。

沈淮景气极,就要上前教训久安宁。

沈知意眼见事情要闹大,想制止却没能拉住人。

两人围着书案转起圈来,久安宁躲避之余瞥到门口光线变化,顺水推舟让沈淮景暗喜以为自己找着空子,将她推倒在地。

她佯装吃痛叫出声:“哎呀——”

沈淮景嘴上也不肯吃败仗:“谁要你娘教养我们,分明是她自作多情。我都听大人们说了,是你娘水性……”

“沈淮景!”一声厉喝炸响。

打断了未说出口的话,也截住了半空中的拳头,让看热闹的孩童迅速回到座位正襟危坐。

众人诧异一向温和的夫子竟大动肝火,久安宁早已一溜烟地跑至夫子身旁。

她规矩行礼,旋即向夫子哭诉沈淮景的恶劣行径。

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经脸蛋上流淌,直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两只小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嗓音清脆,仰着头一五一十讲述完过程,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其余孩童心中皆在犯嘀咕,这沈家五姑娘向来性子硬气,不喜在人前落泪,往日被欺负都犟着不肯低头,今日竟落了泪珠子。

久安宁心中冷笑,要不是前世看沈知意哭了一辈子,她还真不知道哭有什么用?

这一世她也哭,不是说哭会散家财气运吗?

她哭哭哭!

哭垮沈府!

等等。

前世沈家被灭满门不会真是被哭完了气运吧?

久安宁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沈知意。

嗯——有点本事。

夫子是个老儒生,怎会不清楚府院世家间的那点事。

往日为避免给自身招来麻烦,对学堂里没闹到他跟前的小打小闹充耳不闻。

只是今日沈淮景不知轻重,出言不逊,目无尊长。

若不是他及时阻止,恐是要落得个骂詈罪名。

夫子拿起戒尺狠狠抽了沈淮景五个手心,又押着他给久安宁作揖道歉。

“荒谬!今日之事老夫定会告知府中长辈,尔后一个月入学堂罚站半个时辰方许落座!”

沈淮景痛得龇牙咧嘴,望见胞姐沈知意递给自己的眼神,他猛然回神自己为逞口舌之快险些酿成大祸。

“夫子,今日之事或是兄长无心之举,还望夫子切勿动怒伤了身体。”

久安宁红着眼眶,脸上还挂着墨点,嘴里却还说着得体话。

任谁见了都心软。

夫子摸着她头,想到对她素来不甚上心的母亲,心里较往日升出怜惜。

久安宁心觉时机成熟,趁热打铁道:“只是方才被贱了一身墨,又不小心被四哥哥推倒身上疼得紧,还请夫子准许学生回家更衣,今日的功课学生明日一并交夫子检查。”

哭哭哭,她还哭。

沈淮景眼见着夫子刚缓下的脸色黑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瞪人。

然后又挨了五个手心!

久安宁走出学堂,身后传来夫子怒不可遏的斥责,瞬间没了眼泪。

学堂外候着婢女书童,令月见到熟悉的小身影先是欣喜。

见仅她一人出来,紧接心又一紧,只求是自己多虑。

待小身影走近,眼见着粉嫩可爱的女娃脸上身上溅满墨点,她惊得原地软了腿。

令月接过自家姑娘的书匣子,又捻着浸湿的丝绢给女孩细致擦脸,嘴里止不住问她是又受了什么欺负。

主仆二人穿过长廊,与婢女惶恐担忧喋喋不休比起来,久安宁倒显得镇定自得。

她习惯性将手探向腰间荷包,只摸到细软的香料,女孩神情微怔。

前世常伴着她的桃木符不在,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

午后丫头通报,沈知意前来邀她同去温家烹茶焚香。

前世也有这一遭,久安宁不喜外出,无奈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好同去。

席间不知何人失手打碎了温家小姐的芙蓉琉璃盏,温家仆人咬定外人所为,又恰巧物件经过沈知意手,最后众人不欢而散。

温家世代效力朝廷,现今虽氏族式微,仍是商贾发家的沈家需要长久笼络的。

此事最后以沈家登门赔礼道歉了结,叶氏得知后狠狠罚了沈知意和都没见过琉璃盏的久安宁。

想到往事,久安宁脑袋胀痛。

借以被推倒身体不适,让丫头们传话拒了约。

更衣后,久安宁被令月牵着在沈府漫步。

寂静庭院中倏忽传来清脆声响,剑刃划破空气,发出 “咻咻” 的锐响。

“是二少爷在练剑。”令月见拉着她手的小人停步寻找声源,出声解释。

久安宁拉着人踏入传来舞剑动静的庭院,令月拗不过,只得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伴她。

剑势凌厉,挥出时带着呼呼的风声,似欲将空气斩成两半。

天剑宗每二十年面外选拔内门弟子,于凡尘世间而言属实是难得的机会,让沈敬禹给碰上了。

园会举办过后,被选中的弟子就要正式入宗门拜师学武。

久安宁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只因前世的腿疾便是因那次园会上坠崖落下的。

前世她久居深闺,未见过沈敬禹练剑情形,也不知何为修界。

死后十年,跟着年年四处浪迹,她这才知晓四角高墙外竟真有仙人仙术。

重生乱世,不求名垂江湖,只求自保立身。

但这样,应该就见不到年年了。

“五妹妹怎么有兴致来练习场?二哥方才献丑了。”

沈敬禹走至身前,久安宁才回过神。

她眼神沉了几分,满脸童真开口:“二哥哥剑练得真好,疏钦也想学。”

闻言,沈敬禹和令月皆大吃一惊。

令月俯身哄着:“姑娘乖,动刀动枪危险,咱不学。”

久安宁小脸垮了下去。

沈敬禹是个藏不住本事的,旋即开口:“二哥今日先舞给你看,日后从天剑宗学成归来,我再教与五妹妹可好?”

再过几月,她就该坠崖废了腿,哪等得起他学成归来?

念及不可操之过急,久安宁面上开心应答,和令月坐在瓦檐下的青石台阶上看他舞剑,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远处高楼瓦檐之上,静坐着个男人。

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慵懒地垂在身侧。

他静坐高处,院内练剑的情形一览无余。

天剑宗从人间选出的内门弟子?

“班门弄斧。”

师无虞挑眉嗤笑了下,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旋即,视野盲区屋檐下走出个女孩,听着沈敬禹煞有其事地讲解学武要义。

师无虞额头落下排黑线,补了句“误人子弟”。

院内女孩专注听着讲解,福至心灵般回望身后瓦檐,却无一人。

怎么有种做鬼时的凉飕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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