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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捧麦

“素秋?”

婉凝推了女人一把,沈素秋方从怔滞中回神,握在手里的热茶盏将指腹烫得鲜红,她忙放下盏子,拢了拢袖,将身子没入阴影之中。

众太太见此情景,彼此神会。婉凝见状,佯装无事发生般,回过头说:“铁生兄是我在神木遇到的,现在外面流寇作祟,到处都在打仗。我走官道还是少不了遇到些逃荒的难民,前个儿夜里在城隍庙躲雨,遇到伙子山匪,可把我吓坏了。幸好路过的铁生兄仗义出手,替我料理了那些人,我这才能安然出现在各位面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遇到了山匪?”如芸压根顾不得周铁生,只听到女儿遇险的事,惊得她差点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邱婉凝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周铁生,一脸感激:“我就说咱爹的眼光不会错,离开邱府这么久,铁生兄还是和从前一样,心地淳善。”

“那是当然了,”二太太凤霞得了缝儿,话赶话地说:“老爷身边那么多男仆,一茬换一茬,也只有他还算得力,吃得少,力气大,一个顶三个,这样好成色的壮丁,买来也便宜。”

吐字间,别了沈素秋一眼,撇头正好撞上温灵那张浓妆艳抹的花盘子脸。

“二姐这话怕是不好听。人家到底是六妹妹的老姘头。什么壮丁不壮丁、便宜不便宜,听着伤人呐.......”

众丫鬟婆子嘻嘻发笑。

“好了,”最后还得是如芸坐镇,“多少年前的事了。也就老爷不在家,这话要是要让他听到了,指不定要让你钻米柜呢。”

温灵意犹不足,打着团扇,抛了沈素秋一眼,娇滴滴道:“六妹妹,这青梅竹马、年少旧恋正当眼前,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还是说,跟姐姐们也藏着掖着,晚上好去爬人家窗户,细说悄悄话呢?”

“放肆!”如芸出言呼斥,脸上明显有了不耐烦。温灵见此掩面止嘴,只泠泠地笑着,那笑落在沈素秋眼里,像把钢锥,分外刺痛。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提它干嘛。”凤霞赶紧打起圆场,“原是怪我不会说话,起了个烂头。既然人回来了,那就跟着毛五一起打理马棚吧,他从前是你师父,你跟着他,也不算委屈。”

傅如芸肯定地点了点头,她年事已高,除了年节祭祀、婚丧嫁娶等宗族大事会出面料理外,日常府中琐事全交由凤霞打理。她伶俐爽朗,处事圆滑,俨然一副当家女人的气势,下人堆里,二太太口风最好。

周铁生郑重三拜,谢了老东家的恩。

三年前,他为了给养父凑齐丧葬费,卖身给了邱府做帮佣。凭着这身雄赳赳的壮肌铁骨和非凡胆识,他很快从一众男工中脱颖而出。

彼时富人阶层流行赛马,邱家家主邱守成老来童心,也想掺手热屎吃,那段日子里,成天和西南商会的同僚们在白鹿原上跑马。

怎知某天,邱老胯.下的汗血马发了狂,将邱守成摔个半死不说,还四蹄子乱飞乱扬,差点就要把他给踩死。情急之下,周铁生拔刀上前,一刀将市值三千斗米的宝驹捅死在原地,马血溅了主仆俩一身。

一旁的管家爷上前给了周铁生一掴,痛斥其居然对主人的爱马痛下杀手。结果邱守成反手给了管家爷一掴,破口大骂道,难道老子的命不值三千斗米?!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从那以后,人人都知邱家老爷身边有位说一不二的随仆,铜身铁臂,心如磐石。邱老爷子不仅一次酒后发昏说要收他做义子,但这事儿一次次不了了之,直到周铁生离开邱家,也没能续成。

时间一拨来到三年后,再次回到邱府,周铁生已无当初那般激动澎湃,更多了一份从容和安和。当年他为父求荣,总觉得安葬好父亲后,能有口吃穿便已知足。而今岁月莽莽,世事变迁,吃穿温饱变得比三年前更加艰难。

时值关中大旱,渭北三年颗粒无收。穷人易子而食,富人醉酒高歌。除去邱府这样的世家门阀外,大西北荒腔走板、饿殍拦道。对周铁生这样的底层人来说,命如残烛,随风可灭。

而邱家,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吃饱饭。

哪怕要重回那个痛苦的旋涡。

哪怕......要再见那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女人。

漏液更声悠长,四月天里,溽暑难耐。沈素秋靠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桃花,手指一片片、一片片把花瓣给揪下来,揪好的花瓣堆成一捧,像是一座秀丽的驼峰。

门外丫鬟端了铜盆来,“请六太太洗脚。”

“放那儿吧。”她每次都这样说,入府三年,只要一到洗脚,沈素秋容不得外人在侧。

待丫鬟掩上门退去,沈素秋拉起裙襦,惴惴不安地伸出两只小脚,无声地叹了口气。

剥开绣鞋和缠在足踝上的软袜,左脚尚可完整,可右脚小半脚掌,向脚底心凹陷,三根脚趾如扭曲的小虫,盘踞在足底,嵌进软肉里,和脚皮黏连在一起。

粗粗看去,已初具三寸金莲的雏形。形状像是沈赵氏从前纺机上悬着的布梭。

沈素秋缠足缠得晚,按理说四五岁时就该缠足。光绪三十二年,裹足的禁令下放诸地,可有些地区还未开化,沈素秋的生母沈赵氏便是缠了一辈子的足。到了自己这一辈,原以为经受女子教育的自己能够免受缠足之苦,可还是硬生生在十九岁被裹脚布勒断了三根脚趾。今年她虚岁二三,正是人生风华盛绽之妙龄,可这小半截跛足就像腐烂的根茎,切不断、治不好,一生都跟随着自己,阻碍自己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沈素秋将手浸在洗脚水中,五指并和作荷叶状,将舀起的水浇灌在那截坏死神经上。她好像看到绿色的苗苗从脚背里舒展开筋骨,挤兑出一朵朵娇弱的小花。花叶里还夹着五颜六色的野山菌,整只右脚的脚掌,仿佛一丛茂密的盆景。

沈素秋拨开水雾,加快浇灌的速度,花草越堆越多,越堆越密。她难得有了新笑颜。

只可惜,盆底清波摇曳,剔去浮在水面的皂角和三七,待雾气消散,那些摆动的花草转瞬不见,摆在面前的,还是那截如朽木般畸形的足。

擦干双脚,裹上干净的洋袜,那截残足就像午夜的鬼魅般,遁匿在裙底。

邱婉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抱着一摞书,小心入门来。沈素秋像是猜到她会来一样,划亮火柴,点燃面前一盏油灯。

局促的光线烘出两张泛着柔光的脸,像是女校时期秉烛夜谈时分享少女心事一般,暖暖地勾芡出一个心安的世界。

和白天在正厅时不同,现在是属于女孩儿们的时间。属于同窗的沈素秋和邱婉凝,而非六姨太和邱家大小姐。

“母亲跟我说,晚饭时你也没去,厨房里给你留了饭,你要饿了,随时喊下人传。”

邱婉凝的声音很轻、很软,不敢用力,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汪破碎的游魂,稍一大声,便香消玉殒,魂归天去。

沈素秋揉着发麻的小腿,皮笑肉不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大有食欲。”

“但愿你没怪我。”邱婉凝将书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说:“怪我擅作主张把他带回来,其实我也是见他可怜。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乱得很,冯玉祥的部队打到了西安。关外战火连天,关内又闹着饥荒,他躲在城隍庙里,靠跟猴子争抢贡品。什么土匪不土匪的,都是我胡诌的哄她们的话,他这几年过得很不好.........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我不怪你。”

沈素秋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冷津津的眼睛,不带一丝私情。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他也只是想讨口饭吃。”

“不过也确实怪我。”邱婉凝又开始自责,“带回来就带回来吧,知道你见着会伤心,早该把他弄远些,害你无端伤心一场。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没少听下面人说六房的太太不懂规矩,个性太强,迟早有苦头吃的那一天。我把她们挨个都骂了一遍。”

“她们愿意说就让她们说,”沈素秋挤出一丝苦笑,看着案上的书,手不自觉翻了翻,“只是你哪里有错?就算今天不见,明天也会见,明天不见,大后天也会见。邱府就这么大,总会有碰着的一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别多想。”

“这不心里有愧,巴巴儿地来给你送礼了吗?”邱婉凝看了看那些书,“她们的白天都给了,唯独你的,我想单独给你。”

沈素秋看着那些细线装订的书册,敛去笑容,悻悻然道:“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邱婉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嫁入邱家第一天,邱守成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少言、少思。

“你既已经嫁做人妇,当了我的小老婆,这些东西以后还是别看了吧。”

邱守成指使着两个家丁,将沈素秋带来的两个箱子统一搬到了院子里,箱子里堆满了她从家里带来的书。沈素秋的父亲沈看山年轻时是个半吊子举人,他酷爱读书,惹得膝下一对子女也早早开蒙。

沈看山去世后,沈素秋继承了他的大部分藏书,带入邱府。然而那些书籍随同心死的沈素秋一起,早湮灭在了邱宅门前的那把火中。

是邱守成亲口吩咐底下人点燃的那堆柴薪,连箱子带书一起扔进熊熊烈焰中。

沈素秋跪在火堆前,眼中泪已流空,耳边唯于男人天神降临般的叮咛。

“留一本......只留一本行不行?”

她踉跄上前,不顾灼烧地从灰烬里扒出一本被烧到一半的《离骚》,苦苦哀求。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这是最后一本了......”

邱守成背过身去,不堪忍受新婚妻子的聒噪,凛凛道:“我不喜欢读书太多的女人。书读得多了,就想得多,想得多了,就不听话。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不听话。”

沈素秋抱着的那半本书也被家丁强行夺去,投进了猎猎生响的焰舌里。

火光咆哮声中,女人抬头看向头顶的牌匾。偌大的“邱宅”二字悬在头顶,这门可真高啊,高得足以比肩青天。

男人站在匾下,影子比匾还大,将整座邱府覆得严严实实,宛若焚笼。

“你还是拿回去吧。”沈素秋将那些书推回给邱婉凝,“女人不该读太多书。明白得越多就越痛苦。”

顿了顿,她看着自己那双脚,说,“我宁可麻木,也不想痛苦。”

“素秋.......”

“大小姐也跟我一样不懂规矩了吗?”沈素秋抬起脸来,眼中闪过微微愠色,“请叫我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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