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奈关上门,走近。
她注意到男人秀气的眉毛蹙在一起。
但仔细观察,就发觉似乎是因为对方侧躺的姿势不太舒服。他的呼吸是轻浅平缓的,应该并没有做噩梦。
真理奈玩心渐起,找到她存放在梳妆台上的眉笔,为他将残缺不明的眉色补上。
当那双凝着锐光的眸子闭合,属于禅院甚尔的锋利也随之消弭。
眉毛细弯平缓,唇瓣薄厚适中,是适合出现在画卷上的脸庞。
她的指腹滑过对方娟秀的五官,停留在他略微下垂的唇角。
略一用力,两角微勾,荡漾出转瞬即逝的笑。
“……”
嘿嘿。
真理奈弯出笑靥,还想对他上下其手。
眸光下移,隐约在领口间浮现的沟壑是视野中的焦点。
转瞬,男人的手掌便钳制住她的手腕。
“还没玩够?”
禅院甚尔翻了个身,由侧躺改为平躺。
他语气慵懒,还带着短寐后的倦意。
恰在这时,尾音陡然一重。
伴随着他的闷哼,顺滑的、散发着香气的布料拭过他手背的肌肤。
柔软温热的身体压倒在他腰间,像是化为某种不可名状的长条液体。
“甚尔先生,这样很容易着凉噢。”
——在这道声音中,禅院甚尔掀开眼皮。
混杂着粉尘的光线倾洒在室间,映照出来人的轮廓。
一张笼罩在光中的脸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轻轻压下来。
蜻蜓点水般的吻降临在禅院甚尔的唇角。
短促的疤痕被鲜红的唇脂遮盖,变换为真理奈的唇形。
有指尖拨开他脸上的碎发,“要喝点水吗?”
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闪烁起来,像是翠绿的湖泊被微风撩动,掀过几层涟漪。
“扰我清眠,想做的就是这个?”
男人的手臂环抱住她的身躯,任由她在自己胸口蹭来蹭去,自她头顶传来的声音也懒散温吞。
“不喜欢吗?”
真理奈从他的胸膛中抬起头。
“因为,甚尔先生最近总是很忙碌嘛。就算是我,也会感觉到寂寞呢。”
“而且——你的脸上全是倦色噢。”
“适当的休息一下不好吗?就像以前那样。”
是啊,禅院甚尔应该是潜伏在驱俱留队无所事事的影子,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他将手枕在脑后,不语。
这很难不令真理奈怀疑,他是在逃避话题。
然而对方陡然翻了个身。
真理奈被他带动着侧躺在榻榻米上,感受到背后传递来胸肌的温度。
“……从这里看,禅院家的天空很小吧?”
禅院甚尔用另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肢。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类似于自言自语的呢喃。
随着呼吸,那胸膛上下起伏。
真理奈神态散漫地抬眸,眺望到堆积着乌云的四角天空。
“嗯。就像是……被檐角囚禁住了一样。”她说。
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腰肢上摩挲。
“会想飞出去吗?”
称不上是猝不及防的话——但尽管有所预感,真理奈还是在听到后怔愣两秒。
在这期间,男人安静的等待着,犹如埋伏着猎物的黑豹,一动不动。
真理奈转过身,将面部埋在对方胸膛的同时,环抱住他的腰肢。
她闷声发问:“……甚尔先生,在第一次去往外面的世界时,心里是怎么样的感受呢?”
“记不清了。”他说。
“那时候是在白天,我借着机会偷跑出去。结果只看到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和钢筋水泥,没什么意思。”
“没有钱,便买不到市场上的任何东西。发觉这一点后,店主不会尝试着帮助我,反而会驱赶我快些离开。”
“行至到某个路口时,当时的人流一下子增多,但大家好像都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注意我,哪怕我一身穿着格格不入。”
漫长的默然间,唯有他们鼓动的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真理奈喟叹一声,用指尖轻轻摩挲男人似乎有些僵硬的五指。
再反客为主,将手指塞满他的每一条指缝。
温柔的包裹住对方的左手过后,她下意识运用手臂——
安抚性质的拍打落在他的后背。
禅院甚尔陡然一顿。
时隔多年,原本堆积在深处的情绪,竟然在此时翻涌上来。
可失望、疲倦……诸如此等词汇,却无法将他的心绪形容半分。
他所在的家族,名为禅院。
对禅院甚尔来说,家族寡淡,毫无韵味。
即便偶尔冒出几位看似个性鲜明的人物,细细探究,却总能从他们身上寻到相似的根源所在——或许,这便是流淌在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根性吧。
但是禅院甚尔的「根」,却并不在「禅院」。
为此,他花费了十来年,试图去寻找那种东西。
归家之处……
归家之处。
他的「根」,究竟落在哪里?
禅院甚尔知道答案。
在他伫立在东京街头,当他融身于车水马龙。
一生漂泊的预感便埋于心间。
繁华喧嚣的都市,更衬托出独身的寂寥,他不喜欢。
此后,禅院甚尔又花费了几年,才终于能够接受「自他诞生起,根茎便随之腐烂」这一事实。
对禅院甚尔而言,禅院家如同牢笼,迟早是要被他挣脱掉的。
可事实是,除了禅院,他又能够寄宿哪里?
——他没有家。
可这个想法,在日趋一日的磋磨后,在邂逅名为「真理奈」的存在时,陡然消弭。
“真理奈。”
他扯开喉咙,试图将对方拥的更紧。
但仿佛快要融入血肉的拥抱,仍然不能遏制住源源不断的欲望。
贪婪促使着他望梅止渴般,确认她的存在。
很快,很快。
等他赚够了钱……
一切都会美好起来。
幸福会追随着他,驱散所有空虚和寂寞。
真理奈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像只鸟儿一样轻快。
能被他租到的房屋租赁大概会相对低廉,但就算狭隘贫瘠,只要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就不怕了。
到那时候,要先带她买一双喜欢的鞋——真理奈说过,不喜欢平时穿的这种鞋。
然后……
对了,还要给她买个手机。
这东西可是很重要的,而且非常有意思,她一定会喜欢的。
……她会愿意吗?
离开这个家,离开禅院?
禅院甚尔似乎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不能再思考下去了。
***
“真理奈,别丢下我。”
像是呜咽的话语埋葬在风雪之间。
真理奈尚不知晓,为何明明应该是在祈求着自己的对方,却会露出类似于求救的表情。
明明,像是要把她丢掉,远走高飞的,是对方才对。
甚尔、甚尔……名为「禅院甚尔」的存在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能够将那绽裂在心上的伤口,毫不隐藏的暴露给她看就好了。
风不停歇,便有柳絮般的雪花飘散过来,被袖袍兜住。
在温存过后,曾短暂停留在肌肤表面的热度悄然消散,转换为彻骨的寒凉。
“飞”啊……
真理奈眺望远方。
繁荣却透露着阴森的宅邸,对甚尔先生来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吧?
而他就像是被囚禁着的鸟儿,迟早有一天会飞出去的。
…
……
………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陪着她一直堕落下去呢?
全都要丢下她一个人。
徒留她一个人,在苦海中浮沉。
如此可恶。
如此可恨。
熟悉的空虚席卷而来。
紧握着的拳头,传来指甲刺痛掌心的痛感。
真理奈在收回目光的同时,平缓着略有加重的呼吸。
面无表情的脸色,很快又洋溢起轻快的笑容。
她再次,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