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这会儿,雷打不动是苏青梧练琴的时候。
苏青梧不算绝顶聪颖、天赋异禀的那类人。
旁人知道她这般刻苦,总笑她又不是男子,这样钻研莫非要考科举不成。
苏青梧只是笑笑不说话。
正因她不够有天资,所以她才要比旁人更加勤谨一些。
她不是要考科举,她只是不想给祖父、爹爹阿娘,还有兄长丢脸而已。
在这个世上,她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了……
“啊!”
屋外骤起一声低促的喊声,戛然一瞬。
苏青梧吓了一跳,琴音瞬滞。
她连忙按住琴弦,压住指间铮铮,小心翼翼细去听屋外的动静。
仿佛有人低低在说话。
苏青梧不由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去听,心中既紧张又担心。
虽然身在帝都奉康,但是这两年京中也不是安稳一片。
去年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流窜至京,就在这天子脚下的奉康城里,竟接连糟蹋了好几个姑娘。
而至今那采花大贼也没有逮着。
苏府紧挨着将军府,虽说被采花贼觊觎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苏青梧胸口怦怦直跳,却也顾不得害怕,敛手屏足,赶紧起身朝门口去——刚才小荷出去了,方才院中的低促喊声,怕是小荷发出来的。
短短几步路,苏青梧已在脑海中把外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
她甚至想到她待会儿打开屋门,可能看见的是小荷的尸体。
苏青梧把自己吓了一通,可还不等她走到门口,屋门倏地被推开了。
苏青梧惊得连忙往后躲,细一看,推门进来的人却是小荷。
苏青梧有些呆:“小荷……你……”
小荷一脸惊慌无措,快步进来,压低声音:“小姐,祝、祝小将军来了……”
苏青梧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荷无事,没有采花贼,她顿时松了口气。
片刻,她才回神——祝无晏来了。
祝无晏来苏府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现在是晚上,祝无晏过来做什么?
苏青梧全然没想祝无晏是怎么过来的,知晓不是采花贼,她便放心大胆地出去了。
“祝无晏?”苏青梧一出屋门就看见了他。
今晚月色澄明,离院墙不远处,祝无晏站在那里,月色映着他的脸。
他脸上,是她不曾见过的某种哀伤。
苏青梧微微晃神。
院墙下的人听见她的声音,才收回了环视院中的视线。
隔了两世再来这里,祝无晏难以抑制地心绪翻涌。
上辈子,在最后进宫之前,他得知她的死讯,也独自翻墙来过。
彼时苏府出事已久,她也早嫁作他人妇,少时她的闺房院落,早已萧条荒寂,全无一丝往日的痕迹。
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她唤他的名字,从屋檐下走出。
寂夜里,孤灯挑尽,月色冰凉。
她一步一步,却像踏进他胸口。
烛灯续燃,月色盈暖。
她填满他心口隔世的荒芜,圆满他人生所有的空缺。
“祝无晏?”苏青梧唤了两遍。
院墙下的人像是失神,只看着她,却久久没说话。
苏青梧打量他,看他站在离院墙不远的地方,又想起刚才小荷惊吓的喊声,她总算反应过来。
“天都黑了,你是怎么来的?”苏青梧狐疑。
祝无晏已敛回神思。
他垂了垂眼眸,抬起头,回身指了指院墙,并不遮掩:“翻墙来的。”
苏青梧:“……”
想起刚才的紧张害怕和胡思乱想,苏青梧有些恼:“祝无晏,你果真没有一点规矩羞耻了是不是?你怎么能翻墙来我院中?”
“我……”祝无晏想解释。
他才往前迈了半步,苏青梧立马对他避如蛇蝎般地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又恼又耻,急声:“你、你别过来!”
祝无晏:“……”
祝无晏无奈:“阿梧,你别误会。”
“什么误会。”苏青梧嗔瞪他,“现在是晚上了,你来苏府便算了,竟还是翻墙过来的。你、你这不是登徒子的行径吗?我才不要和你说话,坏我清誉。”
苏青梧气恼,不想听他多说,扭头就要回屋里。
祝无晏忙快步拦她:“你等等,阿梧!”
祝无晏上前扣住她手腕,苏青梧一惊,立马要挣开,不等她动,祝无晏已经松了手。
横里递过来一个小瓷瓶,捏着小瓷瓶的手五指修长。
苏青梧愣了愣。
祝无晏与她隔着半步,算是全她顾忌的规矩,解释道:“给你拿的药,白日我看你的脚像是伤了。”
苏青梧看着小瓷瓶,目光慢慢上移,落在祝无晏脸上。
她缓神了两息,下意识想要辩解,但到底因他一片关心,语气已经软乎下来。
“我……谁说我脚伤了……”
祝无晏不和她争辩,由得她嘴硬,只笑笑:“是看社稷那天伤的?这几日你都没出门。”
苏青梧心口一跳,生怕被人知道那天的事,抿了抿唇,没说话。
祝无晏没想到社祭那天还发生了别的事,只细心嘱咐:“这药专治跌伤扭伤,擦在脚踝上,让小荷把手搓热了帮你揉一揉,把药效揉进去,要不了两三日便好了。”
苏青梧乖乖听,恍然觉得青梅竹马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耐心。
待祝无晏说完,苏青梧慢吞吞伸手把药接了。
她声气儿低低地问道:“这个药有伤口能擦吗?”
祝无晏愣了愣:“能是能,但沾上伤会很疼。”
苏青梧没作声,皱了下眉。
祝无晏看在眼里,弯下身一点,低声问:“你伤着了?”
苏青梧含混道:“唔……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
祝无晏皱眉。
苏青梧低着头,突然手中的小瓷瓶被人夺了去。
苏青梧忙抬头。
祝无晏把药拿走,转身往院墙走:“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换个不疼的药来。”
苏青梧不想这么麻烦,可没等她叫住他,少年挺直欣长的身影一掠,便消失在墙头了。
不多时,祝无晏换了种药回来。
小荷拿了件披风给苏青梧穿上,她缩在披风里,还是冷得搓手。
祝无晏翻墙回来看见,忍不住皱眉:“冷怎么不进屋等,还傻乎乎站在这里。”
苏青梧裹着披风嗔瞪他:“不是你叫我在这里等你的吗?”
祝无晏:“……”
祝无晏见她抱怨又有点委屈的神色,心口忍不住一软。
语气也软了,不舍得再训她:“好……是我不好。”
祝无晏这回没把药直接给她,而是蹲下身去,撩她的裙摆。
苏青梧大惊,立马要躲开。
祝无晏却早有预料,大掌捉住她的小腿禁锢住。
苏青梧没想到他的力气竟这么大,她试着挣开,小腿却根本拔不动。
她又羞又恼,气闷地喊他的名字:“祝无晏!”
祝无晏语气是与她全然不同的沉稳,相仿的年纪,他话音却稳重而不容抗拒。
“听话,我看看你的伤严不严重。”
“我……我都说了,只是擦破了点皮……”
苏青梧话音落下,祝无晏撩开她裙摆,拨开她夹袜,看见了她的伤。
又红又肿,皮开肉绽,若是简单的擦伤,伤口绝不会这么深。
祝无晏没起身,仰头看她,面若寒霜:“这就是你说的只是擦破了点皮?”
苏青梧:“……”
或许是少见祝无晏这样严肃强势,又或许是她心虚,苏青梧没敢作声分辨。
她默默垂下了眼皮,老老实实挨竹马的训。
祝无晏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两息,夜风吹过,到底怕她冻着,他动作迅速地给她整理好夹袜和裙摆。
这才松开了钳制她小腿的手掌。
祝无晏站起身来,把药递给她:“这药药效慢些,但不会疼。每日早晚各一次,涂上就行,不用揉。”
他语气平铺直叙,一点起伏都没有。
苏青梧说不上来,总感觉他好像有点生气。
但是她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苏青梧:“哦……”
祝无晏:“……”
祝无晏是生气,他气她伤得这么严重,还藏着掖着,也不知道好好擦药治伤,每晚还练琴。
这般刻苦做什么,就为了将来嫁给容珩做个好宗妇吗?
祝无晏不知道自己在迁怒什么。
两个人相对无话,半晌,祝无晏败下阵来,长长叹了口气。
苏青梧看他。
祝无晏轻声:“这伤怎么弄的?这么严重。”
苏青梧眸光闪了闪:“就是、就是不小心弄的……”
祝无晏看出她的神色不自然来,但他没再问。
两个人又默默无声地站了片刻,祝无晏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快进屋吧,别冻着。”
苏青梧没应声。
祝无晏转身要走。
他走了几步,快到院墙下的时候,苏青梧突然追着他过去,一边叫他:“祝无晏!”
祝无晏停下脚步,回头看小青梅。
苏青梧放慢步子:“我受伤的事……”
祝无晏:“……”
祝无晏无奈:“放心,我不会同苏姨说,也不会同母亲说。但你要乖乖养伤。”
苏青梧用力点头:“好。”
祝无晏看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苏青梧忍不住出声:“祝无晏,今日……今日多谢你。”
祝无晏背着身,定住脚步,没说话,也没应声。
他背身站了片刻,突然转过身来,朝着苏青梧走过来。
苏青梧一懵,很快人走到跟前,她才回神,吓了一跳,茫然又惊惶。
祝无晏离她极近,高她一个头低头看着她。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我之间,还用说‘谢’字?”
苏青梧愣住。
四目相对,他低头看她,半垂斜挑的凤眸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却不是骇人的威势,而是种莫名暧昧、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苏青梧有些呼吸不畅,只感觉祝无晏的目光和吐息都极近地落在她脸上。
很快苏青梧就红了脸,兴许是呼吸不畅导致的吧。
她忙退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还是要谢的……”
“嗯。”祝无晏不置可否。
他缓声,仿佛早有预谋般说道:“那不如等你伤好了,陪我上街去买字帖?”
苏青梧愣。
祝无晏看着她,长眸似笑非笑。
半晌,苏青梧应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