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步履匆匆从廊间穿过,迈过二门朝着姑娘的院子毓秀阁走去。
那丫头今天刚到太太屋里伺候,见过的不少。
太太主动要去见姑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旁的还好说,姑娘的事一旦过分,老爷一定会说的。
仆人们忍不住驻足观望,没多会儿,浩浩荡荡一群人慢悠悠走来,由两个丫头带路,两个粗壮婆子坠后,针线房的李氏带着两个小丫头跟在太太身后,端着托盘,毕恭毕敬。
等这一行人走远后,廊下几个丫头忍不住靠在一处,眼观八方,小声八卦。
“今天就姑娘院里的人没有变动是吧?”
“她们是没动,她们家里人被抓得七七八八,刚不知道谁说的,说姑娘院子里骂得难听,拾掇着姑娘晚上要去老爷那儿闹。”
“姑娘去闹什么?姑娘还能为她们去告状?谁不知道姑娘最烦王嬷嬷她们。”
“你也得考虑,太太到底是后娘,坏话说得多,难保姑娘心里会不会膈应,那起子小人在太太刚来的时候,就没少嚼太太的舌根,现在太太将她们屋里人扫荡地差不多,更恨了吧。”
“我看太太不是个好惹的,惹急了她趁老爷不在,把人全发卖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周嬷嬷那口子林双听说挨了十板子,一路拖到前院,关在马厩里再没见过人,有人说是被单独关起来的。”
“单独关?”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难掩心慌,“所以,老爷也想……”
林府的腌臜事说不清楚,最终影响却一目了然。
大家总说府里风言风语,大抵是无稽之谈,荣国府怎么可能害女婿家的孩子?不过是林家的孩子天生体弱,不好养而已,老爷英明,太太自己查都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自然不会过多追究。
可实际上呢?谁敢说?她们私底下不避讳人,满嘴口花花,等着荣国府的人来接她们这群功臣走呢。
风雨欲来,大家又自发散开,谨言慎行,莫要被牵扯进去。
再一想下人房整个在洒扫,如此大动干戈,即便是合情合理,也感觉不是多美妙。
贾家的下人是完了吧。
小丫头经赶慢赶来到毓秀阁门口,看门的懒散丫头坐在门边昏昏欲睡,精气神差得很,一晚没睡好似的。
“姐姐,烦请通报一声,太太过会儿要来给姑娘量体裁衣。”小丫头声音故意提升些,免得她醒不过来当耳旁风。
“谁啊,这么大声,我又没聋。”看门丫头无语翻白眼,回过神来又震惊道,“你再说一遍,太太要来这儿?”
“姐姐,你那么惊讶干什么?的确是太太要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小丫头说完,坏笑着调侃起来,“姐姐,你还不进去通报吗?太太对干活偷懒的事盯得很紧的。”
“你……”看门丫头深吸口气,怒瞪着她走进门去,“狗仗人势,神气什么。”
“姐姐,你不一样狗仗人势?就你这样子,林府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小丫头不甘示弱,嘴上不饶人的。
“你给我等着。”看门丫头重重呸了一句,走进内屋,来到周嬷嬷身边,“周嬷嬷,太太派人来说,马上过来给姑娘量体裁衣,态度很嚣张,瞧着像是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她敢!姑娘也是她一个乡下人能动的!”周嬷嬷咬牙切齿,怨毒了薛元娘,咬人的狗不叫,薛家那寡妇是个面团性子,怎得换来个罗刹,在林府不管不顾得闹,半点规矩礼仪人情都不不在乎。
姑娘没去找她晦气,他还敢找姑娘晦气,老爷不会放任她的。
“嬷嬷,用不用知会声姑娘?”看门丫头冲屋内扬了扬下巴,姑娘依旧执笔写字,旁边放着三千百和四书,对周遭毫不关心。
从昨日换人伺候开始,姑娘对她们这群新伺候的没给过几个眼神,也不允许近身伺候,两个本来要留用的大丫头被她遣散回家,今儿个随府里变动,已经换上旁的差事。
早晨从见到那碗鸭肉粥开始闹脾气,只吃了几口馒头咸菜,就把她们打发了,午时也将将用过半碗青菜豆腐拌饭,说要茹素,荤菜不允许上桌,看得人心慌。
主子不吃荤食,没有剩下的荤菜,她们上哪儿去吃肉?厨房如今多要几碟子肉都不愿意给。
晚上去叫餐的多点了些,素食和荤菜都有,据说需要按手印,不按的话就照姑娘平时的菜谱来,那不得人都吃绿了?
周嬷嬷顺着看门丫头的眼神,望向黛玉,一口气堵在胸间,难受得紧,怎得就把姑娘教成这副出尘模样,万事不管,什么都不上心。
“算了,莫管她,就说姑娘在练字经不得扰,想见就老实等着吧。”
“行,那我去门口拖一拖。”
“去吧。”
屋内,五岁多的黛玉坐在书桌前,身着素衣,头上装饰没有丁点,规规矩矩守孝,峨眉轻蹙,神色认真,仿若周遭与她无关。
模样随了父母,倾城脱俗,像江南的女儿,娟秀清丽,只是身形消瘦,双唇泛白,看得出体弱多病。
王嬷嬷坐在旁边磕着瓜子,一张老脸又臭又长,眼神放在黛玉身上,嫌弃得不行。
从被林笙家的上门提点她开始,王嬷嬷一下午都在院子里待着。太太说了,如果一直不上职,就不用上值了,直接归家修养去吧。
来了后,时不时阴阳怪气一句。
说姑娘家守不住家业,连刚来的新太太都不把个丫头片子放眼底,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被人欺上门都不知道动一动。
随后便是自嘲,说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迟早会被扫地出门,顶多给套嫁妆罢了,林府偌大个家业都得送给外来人。
总之,冲着黛玉发脾气,一如往常不给她清净。
黛玉是真讨厌她,从小就讨厌,倚老卖老管东管西。
听一耳朵,明白是后娘掌家的缘故,让她们敢怒不敢言,家里人丢了差事,又被大管家抓走不放,心中有气,拾掇她去跟后娘闹。
欺负她年纪小,黛玉又不是傻子,两两对峙之下输了差事,那不是活该吗?像王嬷嬷这等好吃懒做之辈,后娘早该将她撤掉。
周嬷嬷冲王嬷嬷招招手,附在她耳边轻声一句,屋里的丫头陆续被告知情况,嘴上一个个都在骂,行为上不敢再多偷懒,老老实实擦桌子收拾东西。
直到好一会子没有动静,黛玉微微抬头,目露诧异。
看门丫头走回门口,板着脸等新太太来,有心想为难,远远瞧见两十几个人跟着的场面,还有后面坠着的两个粗壮婆子,难听的话不敢说,身子下意识站直。
薛元娘穿着的依旧是她那套土掉渣的袄子,周围的人穿得都比她体面,唯独她腰杆挺直众星捧月,不畏惧不怯弱,气势很足,完全看不出小家子气,行走之间看出她的从容淡然。
没有多好看,但不好惹。
见识过大场面,在容纳上千人的年会舞台上主持汇报演讲过的人,会怕这种小场面?虽是不甘不愿的牛马,被迫经历风雨,学到的东西不会忘。
“姑娘在干什么?”薛元娘直接迈过门槛走进去,“通报过了吗?”
“通报过了,姑娘在练字,说是不好打搅。”看门小丫头低着头小声汇报,身子后退一些靠在门边让开路,她就一个人,哪敢去拦太太的路。
“五岁的孩子一直练字?”薛元娘走进内屋,林双家的周嬷嬷就在门口,皮笑肉不笑迎接她,王嬷嬷难得在,两个年纪大的婆子领着四个大小丫头站在门边。
“这么多人在屋里伺候呢?不觉得挤吗?只留下王嬷嬷和两个大丫头,其他人该干什么就去干。”薛元娘没刻意关注那些仆人,眼神放到林黛玉身上。
从上到下,太瘦了些,瓜子脸带着病容,三分雪色弱骨亭亭,好看是真的好看,生来自带的气质,让她在人堆里熠熠生辉。
不愧是绛珠仙子,小时候已然与众不同。
皮猴子闹腾讨人嫌,这样漂亮安静的小姑娘谁又不喜欢。不自觉带上温柔笑意,坐在她身旁。
看她笔下已然有些风韵的簪花小楷,惊得挑了挑眉。
五岁多的孩子,一手字比许多大人写得都要好看,读一年书就已经读完四书,换个男儿身,准是个状元郎的料子。
只可惜,无人教导,被一直约束在后宅中,辗转于鸡毛狗碎的日常生活里,看不到外面的海阔天空。
怪谁呢?当然怪贾敏!
孩子是大人的写照,贾敏自己不敢去面对扬州城的风雨,把黛玉也拘在家里,万事不教,一门心思只有生儿子,明知身体不好,生不了也硬要跟林如海生一个亲生儿子。
黛玉仅有的见识来自于读书,这还是因为林如海的藏书对她不设防,等去了荣国府就再没有这种机会。
“黛玉,你年纪还小,仔细伤着眼睛。”
黛玉听见生人的声音,放下笔看到是她,微微哑然。
难怪她们安分下来,原来是继母要来。
薛元娘肉皮白嫩,一身土黄,衣角卷毛,比不得她生母光鲜亮丽,但难得的有自信,听说都生不出孩子,她怎么没半点幽怨之色?
一点不怕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