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番五次被打搅,楚灵曦的讲义终究还是没能写完。她心里攒着怒气,起身收拾纸笔。
趁着霍之尧还在随口向他告假:“我要陪青阳下山两天去买年货,后日天亮之前便赶回来。”
常年握鞭的葱白纤指灵巧掐诀,使唤得腰间芥子囊一开一合,轻易就将所有物品都吞吃入内。
少女动作不停,转身大步朝外走,路过霍之尧时停下看他片刻,似笑非笑道:“没办法为你们送行了。”
“那便提前祝三位师兄,一路顺风。”
杨家村。临近午时,杨秋冉穿了一身厚壮碎布花袄蹲在田边路口。
冬阳晴朗,晒得她嫩雪般的脸颊泛着红晕。她眯眼向远望,时不时低头看看手中润白符玉,脑后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随动作一翘一翘。
怎么还没来……御剑会这样慢吗?
正心焦着,便见小路尽头走过来粗布麻裳的一男一女,手上领着鸡鸭腊肉,背上挎着大小包裹,看起来还挺淳朴。
嘿,她俩也入乡随俗了。
杨秋冉把手伸进花袄内侧的口袋,作势要掏东西,实则是为掩盖自己凭空变出来的银白法器——岫烟。
正好用苏茯苓那厮练练手,看看她这段时间勤学苦练出没出成果。
苏茯苓火眼金睛,早看见了田边的那点黑影。他嘴上没吭声,马尾却越晃越高,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喜不自胜的意味。
镖器以轻薄迅速为好,杨秋冉的这套岫烟是大长老炼制,还配合铸刻了能够自动隐形的法阵。
杀机奔来的前一瞬,荼熙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少年的距离。
紧接着便是一道响彻长空的惨叫,震得放暗箭的某人连抖三抖:“啊————!”
房屋上笼罩的炊烟消散。
农家小院里满头花白的老父与皮肤黝黑发红的青年抬出张掉了红漆的木桌摆在正中。
接着又拎来凳椅围在桌边,将主位留给荼熙与苏茯苓,搓手局促道:“坐,坐。”
但荼熙和苏茯苓怎敢坐在长辈上位?两人纷纷推辞,要给老人让座。
杨秋冉了解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她也不觉得虚礼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拉过椅子,一屁股坐在了正中,吊儿郎当道:“你们不坐我坐。”
杨父看见自己闺女这幅死样子就心头火起。然而团聚日短,幼女经年不在身边,这火烧了不够两息便也灭下去。
他不好意思地向荼熙道歉。
生怕惹得女儿口中这位厉害的师姐不快,导致秋冉日后不好混。
荼熙明白老人家的一片苦心,言辞很是客气:“无妨。秋冉师妹性格飒爽、古道热肠,师长与同门都很喜欢她。”
杨父这才放下心来,众人纷纷落座。
杨秋冉语调慵懒惬意,既为这冬日的好天气,也为这欢聚一堂的亲朋:
“早就说了,我们江湖人士不拘这些小节。”
没错,当初二长老骗杨秋冉上山时,便是谎称自己为江湖侠客。
杨秋冉还记得师尊当时继展现了“铁头功、水上漂”之后,又来了一段“胸口碎大石”才打消了杨家人的疑虑。
那一年时荒岁饥,有不少人为了活下去鬻儿典女。但是杨父杨母同那群啃食儿女的蝗虫不同。
虽有一子二女,他们却拼着饿死也不令孩子签奴契,硬是咬着牙不肯卖。
燕回舟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看出这对贫寒夫妻骨子里的硬气,不说买卖,只称收徒。
燕回舟眼神诚恳:“杂耍戏艺、三教九流。有燕某一口汤喝,便不会渴着我的徒弟。”
杨父被杨母拧着胳膊,为难道:“这……要不你把儿子带走吧。我这女孩儿还这么小,跟着你一个男人走街串巷不妥当……”
燕回舟当即便叫来了千里之外的四长老夜瑶迦:“这您大可放心,我们收徒都是师母带女孩儿,我带男孩儿。”
夜瑶迦偷偷甩开燕回舟挽着她胳膊的手,忍着恶心假笑道:“是的,我们是夫妻……”
杨秋冉从回忆中抽身,咂摸着嘴感慨师尊真是鸡贼,难怪油腔滑调的不招人待见。
就在这时,年轻的妇人两手端了一盘青菜一盘炒鸡蛋放在桌上,招呼着来客吃饭。
她转身又要往灶台边走去,却被杨秋冉拉住:“嫂嫂先坐着吃,我去给阿娘帮忙。”
苏茯苓见状也跟上去:“我也去,做饭可是我的特长。”
转眼便只留荼熙独自面对杨家人。
然而她不怯不懦、落落大方,一举一动谦和有礼,瞬间便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知晓他们心系闺女妹子,荼熙拣了些能说的宗内详情讲与他们听。
期间更是对杨秋冉的人品与能力给予了高度认可,直听得一群人脸上的笑意藏不住。
当然,这一群人里也包括杨秋冉本人。
修士耳朵尖着呢。
何况荼熙照顾到了厨房里的杨母,声音本就放得清亮。
苏茯苓抢着给杨母帮忙,最后硬是变成了他这个客人起锅烧菜,两位主人反倒提着手站到一边无所事事。
杨母瞅瞅细皮嫩肉却不断给自己献殷勤的少年,再看看立在一边指手画脚、滴水不沾的小女儿,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小伙儿,莫不是对她姑娘有意吧?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
食足饭饱。
杨秋冉提出要带客人去地里转转。
庄稼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毕竟人食五谷,看看农作物怎么了?
是以杨秋冉的话刚出口,便得了准许。
一出家门,少女脸上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询问自己这段时间最挂心的人:
“荼师姐,我师姐是不是出事了?”
她是傅黎的师妹,两人的关系向来最亲密。
但三日前,师姐却突然切断了与她的联系。
杨秋冉不放心,转而去问苏茯苓,却只得到了“傅师姐久未归宗”的回复。
师姐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要求苏茯苓上报宗门,寻找师姐。
苏茯苓却支支吾吾,只说宗内已经知道了,会处理的,让她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那可是把她从小带大,为此细心记住她所有喜恶的傅黎啊……
荼熙望见杨秋冉通红的眼眶,不由轻叹口气。
傅黎师妹的事复杂,不单单关于她们苍岳宗,更牵扯到了南廷的王族赓续。
这些事,她本不该同杨秋冉与苏茯苓说。
可她知道担忧的滋味是何等难捱:熬肺煎心、虑断肝肠。
况且师妹师弟也大了,她们早晚要直面这人心难测的世间,对于宗门之事该有知情权。
所以荼熙还是斟酌着道出了原委始末。
杨秋冉听后震惊不已。
她先前只当师姐受了重伤,或是陷在了哪处险境致使断联,不曾想却是门派内斗。
她所敬爱的师尊与师姐,一个狼子野心、早有所图;一个隐瞒身份、卧底仙宗。
这是要干什么?她仅仅离宗月余,他们怎么就快进到了师徒夺利相残的地步了?
苏茯苓从前也只是隐约猜测傅黎同二长老闹了矛盾,如今明白了实情顿时更觉齿寒。
宗门连南廷都敢觊觎;燕回舟连自己座下养了五年的亲传大弟子都不曾放过,那杨秋冉与他又拿什么去赌自己不是计划的一环呢?
她们毕竟还小。一朝揭破了画皮,亲眼目睹这溃烂在若干年情谊下的腐肉难免有些残忍。
荼熙不想二人压力太大,出言宽慰道:“你们也不必过于忧心。”
“二长老纵使有些算计,五年的师徒情谊做不得假。他心中亦有一杆秤,终归不会做得太绝。”
“再说大师兄和方瑜师兄都在。他们怎会看着傅师妹陷入困境却置之不理?”
她伸手捋了把杨秋冉垂落肩头的发辫,半怜半哄地劝:
“这件事我也看着呢。”
她遥望苍岳宗的方向,想起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泛黄往事:
“傅黎师妹当初随我习过两年剑。她跟在我身后的时间,说起来比之茵茵还要长。”
“这些年来我们早就亲如一家。”
荼熙笑了笑,话语温柔却掷地有声:“天塌下来有师姐师兄给你们撑着,怕什么。”
“你们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今生绝不再让师弟师妹们卷入权斗的漩涡;她要她们替自己过得有价值有意义且快乐。
杨秋冉天生就是泪失禁体质。
一听荼熙这话,少女当即鼻尖酸涩,泪眼婆娑:“……师姐……”
苏茯苓低着头也有些触动,但在发觉小师姐哭腔的瞬间匆忙抬头递上绢帕。
杨秋冉左手看也不看地接过帕子,却根本没过大脑,又用右手扯着袖子抹了眼泪。
气氛渲染烘托至此,不放点金句升华一下似乎有些浪费。
荼熙想了想,挑了个她最喜欢的发问:“当初入门第一课,三长老领我们读的横渠四句还记得吗?”
杨秋冉气还没顺过来,苏茯苓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帮忙,一边还不能让师姐的话掉地上。
他念圣人名句一直都有些羞耻感,却还是流利地作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天下士人的终极理想与浪漫情怀。
荼熙希望这也能成为师妹师弟们的毕生追求:“我们修士得天地垂爱,获得了常人所没有强大法力与漫长寿命,兼济天下是我们的使命。”
“百年千岁,本该修出博大宽仁的道心,流俗却将不择手段进阶飞升当作正途。”
“为品阶汲汲营营大半生,又有什么意思。”
短短几句,只有荼熙清楚她这是在概括自己前世愚不可及的九年光阴。
她压下眼底的波涛暗涌,轻巧撕开痛彻心扉的旧疤,以三人皆知的淋漓鲜血警示面前两个孩子:“永远永远,不要弄丢自己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