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苍岳宗近四十名弟子中谁的威望最高,那必然是沈澜川与覃醉蓝。
大师兄与大师姐负责管理门中各项事宜,位同半个掌门。
而荼熙,从来都是大家公认的掌门心头肉。
她不仅天赋高、悟性强、修炼勤勉,还平易近人、谨遵门规、恪尽职守。
可谓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典范。
但谁也没有想到,模范人物竟然也会有犯下大错,被公开处刑的一天。
还不是一个。
姬子衿一罚就罚了一双。
十年难遇的鬼热闹,不看白不看。
弟子们听到消息后,纷纷错开习课时间往戒律堂赶去。
掌门是真的动了怒。
往日弟子犯错都是由各位长老或者几名亲传弟子监刑,今天姬子衿却亲自到场施鞭。
或许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杀鸡儆猴,她下手格外狠。
十三节的蛇鳞鞭遍布钩刺,咬在身上能生生嵌入半指深。
荼熙与沈澜川并列跪在戒律堂一排无名牌位前。
两鞭落下去,二人衣上俱是血迹斑斑,甚至能看见迸溅开的细碎血末。
弟子们见状顿时歇了凑热闹的心思,心中纷纷生出不忍与歉疚。
他们没想到师兄师姐会挨鞭,还以为是跪一跪、挨挨骂就好。
不论违反了什么规矩,这处罚都着实太重,更何况沈师兄和荼师姐对大家向来极好。
八九岁的小孩子收不住情绪,已经想开口向掌门求情,却又被身边大一点的师兄师姐压住肩制止。
小孩儿们不解地看向师姐师兄,却见她们均是脸色凝重,顿时也不敢再吭声。
苍岳群山地方虽不小,人数却格外少。所有弟子都互相熟识,消息也流传得格外快。
是以早在沈澜川怀抱着荼熙匆匆御剑回宗后不久,二人欺瞒掌门前往妖域的事便散播开来。
众人皆知,荼熙在剑道一途上颇有些天赋,更是在十二岁步入金丹期后被掌门带在明烛洞天亲自教导。
这种相当于开小灶的行为也曾引起过其余弟子的不满。
要知道,除了入门最早的沈澜川、覃醉蓝和方瑜三人是真正跟着掌门长老修炼了几年外,后面被带进苍岳宗的弟子都是分批次上的大课。
也就是按照法器类别和修炼层级,由每名长老负责两三门课业;偶尔长老们抽不开身,师姐师兄们也会代为教习。
修界多数宗门的运转模式都大差不差。
因此大家很自然就接受了这种放养教学。
但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虽然师兄师姐们也教得不差,可同掌门亲自指导比起来,自然还是后者更难能可贵、惹人艳羡。
即便最后因为荼熙本人的超强实力和良好人缘,大家渐渐不再议论此事,却始终有一根看不见的刺,时不时冒出来扎在其余弟子心上。
大抵所有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都是如此:你过得太好他心里发酸,你过得不好他又开始难受。
楚灵曦便是这种典型的别扭性格。
她是厌恶姬子衿看人下菜碟,却也明白天下不公之事何其多,苍岳宗称得上对弟子不错了。
此时真见到往日高居云端的人血迹洇湿青裙,顿时生出一股无处发泄的气恼。
她的法器是伏龙鞭,知道这种东西如果不收着力道,是能将骨头打碎的。
掌门必定不舍得损害他们两人的根基,却又在那么多刑具里独独挑了条常年积灰的蛇鳞鞭,可见是有心要叫荼熙与沈澜川遭一遭这凌迟般的至痛。
平日不见她姬子衿对宗内弟子有多上心,此刻罚人倒是耍起了掌门威风。
楚灵曦避开眼不愿再看,视线一转落在了前方的姜茵茵身上。
姜茵茵站在围观弟子的最里层。
看着向来最疼自己的师兄师姐受罚,她双手捏紧,杏眼泛红,眸中泪珠积成了一汪清泉。
霍之尧立于姜茵茵斜前半步远。
少年将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既保证了自己能在小师妹冲动时拦下她,又不至于靠得太近失礼。
他想起苏茯苓从杨秋冉那里得来的消息,眸中神色难辨。
师姐师兄受罚绝对不只是因为他们私自前往妖域。
毕竟之前苏茯苓给三长老送辅心草的事,掌门是知道的。
但当时姬子衿什么也没说。
霍之尧跟着三长老的时间最长。
他透过自己师尊的态度,也能猜出一二分姬子衿的心思。
在掌门心中,门规禁令都是用来约束他们这些弟子的,自己的爱徒当然不在此列。
若是以往,妖域去便去了,掌门不会舍得罚荼熙,顶天了疾言厉色些要她长跪思过。
今日这么大的怒火,问题只能是出在了荼师姐身上。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荼熙身形颤抖,沾了血的青丝贴在脸侧,遮住她漆黑的眸与发白的唇色。
她脊背挺得很直,与沈澜川互为映衬,似两株载雪青松彼此倚靠,不弯不折。
荼熙在想供案上的乌木牌位,那是姬子衿供奉的苍岳山神。
下界没有神明。
山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讲究个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此前竟没有想过,苍岳群山共十九座主峰,为何师尊偏偏认定有六位山神。
六张牌位,六个蒲团……
纵使修界皆知天宫众神只是百姓们的美好愿景,却都出于大道飞升的坚定信念,对神鬼之事保有一丝敬畏。
可姬子衿不同。
荼熙仔细回想,可以确定她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于神明的虔诚之心。
师尊的态度甚至能称得上轻慢。
那么,她这是冒将哪几位逝去之人放在了神龛里,受苍岳宗弟子祭拜呢?
如果真的同自己所想无差,那师尊此举可谓是对天道缘法的大不敬。
同偶有轻微战栗却跪的稳稳当当,还有精力揣度掌门信仰的荼熙不同,一旁的沈澜川在最后一鞭落下时身形微晃,险些栽倒。
这瞬间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连荼熙也立刻收回了四散的心绪。
面对大家担忧的目光,作为大师兄的沈澜川其实有些尴尬。
三十鞭结结实实挨在身上,虽然血肉模糊,却也远到不了晕过去的地步。
可是他这两日接连替师妹扛了三次天雷,又不断转换渡劫地点,加之才从百里外回宗便被叫来领罚,沈澜川确实是有些体力不支。
姬子衿轻轻勾指,蛇鳞鞭瞬间归入戒律堂内室刑具架上。
她抬眼看向在场众人,除了几个十七八岁的亲传弟子敢同她对视,其余孩子都纷纷鹌鹑似的缩回头。
她又朝地上血泊中跪着的两人看去,语气寒凉,不带丝毫温度:“妖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你们一时头脑发热便能去的地方。”
“苍岳宗初建时便定下门规,在外不可大张旗鼓引人注目,不可直言师承何人何派,更不能随意同他人做下约定,交付信任。”
“你二人此次外出不止诓骗师长,更违背了多条禁令。十余年来第一次有人出格至此。”
“念及从前未曾阐明过违背门规的严重性,这三十鞭小惩大诫,权为警示众人。”
“日后再有蔑视门规者,不论是谁,一律逐出师门。”
楚灵曦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听到这里顿时眼露嘲弄。
什么冠冕堂皇的开脱理由,说到底,不还是舍不得放弃自己耗费了巨大心力才培养出来的两个亲传徒弟吗?
姬子衿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她视线从楚灵曦身上一掠而过,快得几乎没有人察觉。
而后意念一动,瞬间原地消失,回了明烛洞天。
霍之尧这才顺着掌门飞速扫过的方向转头,看向斜后方,很快锁定了自己的师妹。
他与楚灵曦同在三长老座下。
五年共事,霍之尧瞬间便明白了师妹在想什么。
看来他有必要提醒灵曦,是时候好好收一收她外放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