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脸上虽戴了面具,给赵岱晴的感觉却像极了荼熙的师妹傅黎。
赵岱晴上前询问她是否认识荼熙,那人沉默不言,最后还是淳一打的圆场。
赵岱晴讲到这里看向荼熙,艳丽的眼尾扬起:“原来你们苍岳出来的人都是这么呆。”
“你师妹连撒个谎都不会,这瞒得过谁啊。”
可荼熙知道不是的,傅黎师妹若是想要撒谎,能骗得过所有人。
她并非想要欺瞒。
直到后来荼熙在火象城遇见沈澜川时,她才终于明白:这种无声原是因为物是人非,已经寻不到话讲。
两年后,荼熙亲自去了棠梨宫。
当时她因被种下啮心蛊,几乎堕魔。
她拼尽全力甩开追兵,寄希望于找到傅黎师妹,为自己种上一颗警悸咒。
这是傅黎师妹独创的咒法,有着驱除杂念粉碎妄心的作用。
可来到日日酩酊大醉的淳一面前,她才发现,傅黎师妹早已经离开了棠梨宫。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傅黎活着的消息。
……
荼熙站在棠梨宫大门前,肩上血透衣襟,颊侧一道深红剑伤,少见的狼狈。
她的心律缓慢,灵力透支,全然一副毒入心肺之兆,已然不能支撑她施用清洁咒,维持基本的社交体面。
经过层层通传,小妖娥将荼熙领入了一处水上长亭。
淳一宫主正倚栏瘫坐,周围是一排七零八落的空酒坛。
待荼熙诉明来意,她讥嘲一笑,替傅黎不平:“原来你们还记得有个师妹?”
“我还以为贵人事忙,早将不相干的人抛之脑后了呢。”
荼熙抿唇不言。
淳一见状轻嗤一声,别开迷离醉眼,望向水面清波:
“她身陷囹圄的时候,你们这些正道同门一个个的都装作看不见。”
“如今用的上了,倒是千里迢迢登门造访。”
烈酒入喉难解心忧,淳一终究还是给出提示:“傅黎三日前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你走吧。”
她垂下眼帘自顾自斟酒:“来人,送客。”
……
荼熙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剔透眼眸看向沈澜川:“此后我便再没有听过傅黎师妹的消息。”
她撒谎了。
她还听过傅黎的死讯。
在被囚梁州的第三年,赵岱晴又来看她,临走时才终于敢提及逝去之人:“蓬州秘境崩塌,你那个姓傅的小师妹还没来得及出来,那方世界就碎了。”
她瞥过荼熙怔愣的神色,半晌才生涩道:“斯人已逝,节哀。”
荼熙置于桌下的指节暗暗蜷起。
她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沈澜川,但这不代表她会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她要他们一一偿命。
沈澜川听她说完,不由得皱起眉头:“小熙那时因何伤得如此重?”
修士受伤一般都可自愈,伤口再深也不过是花费的时间长一些。
若是到了灵根碎裂,经脉断绝的地步,便必须要医修来疗愈缝合。
咒术毕竟阴邪,不适合修士的极炎体质。
虽然前人也有过一些基于符法的治疗术,却都是只敢用在小病小灾上。
这些师妹不会不清楚,可她还是选择了寻求符咒。
只能是她伤得极重,治无可治,才会想要剑走偏锋,求一线生机。
而他的师妹只是沉默:“……我不想说。”
荼熙刚才故意不提伤势,便是不想要沈澜川发问。
她不想对别人讲,是陪她捱过青衡宗难熬岁月的那个人,阵前反水,要置她于死地。
前世长达六年的噩梦,自此开始。
沈澜川一怔,看着师妹垂下眼睫,一副将他拒之门外的模样,莫名心口发堵:“抱歉,师兄不问了。”
话题又转回傅黎。
整合所有信息,沈澜川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淳一宫主极度厌恶人族修士。可每当她痛骂仙门时,话里话外却都将傅师妹下意识摘了出来。”
荼熙同沈澜川对视一眼,心中愈发确信自己的推测:“所以,傅黎师妹不是人族。”
“再猜得大胆一点,她便是南廷的王女,南廷未来的掌权人。”
雪域之人擅长符咒之术,是以傅黎未曾修炼便在此方面天资过人;
南廷神鹿王族,天生便可勘破迷障,且心性坚定,所以偏偏是傅黎能以咒为医,造出镇醒神魂的警悸咒;
十年前天麓山崩,淳一宫主作为少东家去巡视天麓山上的大片灵植田,却在雪域失踪了半年时间,这才有了两人情谊深厚的机缘;
因为前任南廷王夫妇早早仙逝,只留下年幼的王储,傅黎这才怀璧其罪,有了被陷害一事;
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淳一牵着一串人回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荼熙与沈澜川听见动静出门去看,便见偌大的议事堂此刻乱中有序,挤满了人。
这边一队妖娥端着伤药、纱布、匕首、清水往里进;那边一队护卫执着刀剑、长枪、护盾往外出。
地上还整齐扔着五花大绑的七男四女,紫衣人便赫然在列。
淳一在堂后厢房处理伤势,荼熙与沈澜川不方便进,便绕着地上几人打转。
昨夜他们已经审问过张曜与无思,纵使有了准备,得到的结果却还是超出了两人的预期。
也正是因为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此时再看到被揍成猪头的南廷世子,两人心中甚至泛不起一丝波澜。
医师很快提着药箱出来,淳一紧随其后,看到苻景忍不住又啪啪啪赏了他几个清脆的大逼斗。
地上跪着的人听见皆惧怕地缩了缩脖子。
火气好大。
荼熙看淳一宫主一眼,又飞速移开目光。
胳膊肘挤挤沈澜川,示意他如此重要的时刻更该师兄讲话。
沈澜川艰难地扬起笑脸,话到嘴边还未开口,便被淳一堵了回去:“若是要临阵脱逃,便不必说了。”
她的左臂上缠着厚厚几层纱布,震慑力却不减分毫:“辅心草里我掺了其他的蛊,解药只有棠梨宫有。”
“你们要是走了,就等着给那人收尸吧。”
荼熙闻言脸色骤冷,示意沈澜川向三长老传讯:“宫主是懂做生意的,诚信是商人的本金,您不会不知道。”
淳一不以为意:“我淳一从来只在君子面前讲诚信,不在小人面前讲情义。”
荼熙:“宫主何以认定我们便是小人?”
淳一:“师妹有难,你们这做师兄师姐的便要丢手不管,怎么不是小人?”
“师妹的事,我们一直在管;南廷的事,我们却不能沾。”
“苍岳宗小门小派,担不起主宰南廷承续的重任。”荼熙语气诚恳:“还请宫主体谅。”
可淳一如果真的好说话,便不会让棠梨宫常年顶着一个难缠的名号:
“雪域向来同修界亲近,那里的小妖也算得上半个人族子民。”
“怎么元始天尊只教了你们如何收雪域的好处,没教你们怎么为民奉献吗?”
沈澜川听着只觉有理说不清,忍不住为师妹帮腔:“宫主,苍岳的帐都是我在管。”
“傅师妹上山以来这些年,门中从未收取过她任何的束脩……”
荼熙屈指抵住眉心轻揉,暗叹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居然真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激起了火气:
“何况万事不能只论情谊。”
“如果我亦有血海深仇要报。”
“难不成,到那时我也能拉着傅黎师妹,一同去走这条血路吗?”
此言一出,淳一顿时停下争吵,安静下来。
荼熙笑了笑,接着道:“看,宫主不也不赞同吗?”
沈澜川凝望着她不言。
刚刚在一瞬间,他居然觉得,师妹说的是心里话。
荼熙取出传讯符玉,继续道:“与其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各执所见,不如来问一问当事人傅黎师妹,对此事如何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