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域,韶安城。
作为韶安城里最大的销金库,无间客栈十二时辰从不熄灯。
此时虽是深夜,楼里却华灯璀璨,貌美的妖君轻纱曼舞。
大堂里仍坐着不少客人,在妖娘的奉承话里推杯换盏,寻欢作乐。
比之人族凡间,妖域风气更为粗犷豪放。
他们并不推崇什么情深似海,非汝不可;而是信奉妖生苦短,及时行乐。
“哪怕萍水相逢,只要志趣相投,情之所至,从拥抱到亲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客栈掌事一边领着荼熙和沈澜川上楼前往包厢,一边乐呵呵介绍。
沈澜川转头觑他一眼:“萍水相逢,哪有那么多志趣相投。”
“哈哈……客官说的是。”他尴尬笑笑,思及眼前两人腕上相同红绳,放弃给妖娘妖君们拉业绩的打算。
淳一宫主嗤笑一声。
掌事闻得,脸上更挂不住,一直到了楼上都不再多嘴。
荼熙只安静地扫过客栈内部各处。
最终目光在堂下几个围坐一桌的客人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
终于进入天字号厢房,一名青年已在里面等候。
“三位有事只管传讯,我们即刻便到。"
客栈掌事在桌上放下一张传讯木牌,随即闭门退下。
青年见到沈澜川急忙起身,神色难掩惊喜:“少主!”
沈澜川笑着同荼熙介绍:“这是景诺,从小陪我一起长大,是我的朋友。”
荼熙同景诺对视颔首。
“景诺,这是我师妹荼熙。我这么多同门之中,实力最强的便是这位小师妹了。”
景诺有些拘谨地同荼熙打招呼:“荼道君好!”
向来令人尴尬的互相介绍场面,荼熙却处之安然:“景诺郎君安好。”
沈澜川又伸手示向淳一:“这位是棠梨宫的淳一宫主。”
“宫主安好。”
“嗯。”
淳一宫主并不看他,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翻开杯盏为自己添茶。
景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沈澜川见状拍拍他的肩,是无言的安抚。
景诺这才放松下来。
三人落座,景诺开始汇报情况:“绮云坊坊主半个时辰前进了对面厢房,等的人还没来。”
绮云坊,妖域小有名气的成衣阁。
此前淳一宫主听荼熙说完阵法图流传路径后,召人调来了所有牵涉其中之人的卷宗。
月狮一族起初只是狸族旁支,相较于火象族、华羽族并不算根基深厚。
之所以现今能同另外两者统称妖域霸主,便是因为会做生意。
自淳一宫主的太爷爷那一代开始,月狮便从狸族中独立出来,白手起家有了今日。
棠梨宫继承祖辈衣钵,号称同全天下的商户打交道。
因而让淳一宫主帮忙查探阵法商再合适不过。
翻看一日一夜的经商往来,三人最终确定了一个名叫张曜的人。
他出身雪域,手下确有两家阵法商铺,可因为经营不善,常年亏损。
真正给他赚钱的反而是制衣裳的绮云坊。
早年甚至有人说,他根本看不懂法阵,是迫于祖辈压力,才坚持倒贴钱维系这两家营生。
这对于世代擅习法阵的雪域人来说称得上异常。
“张曜在无间客栈有一名知己好友,正是素有‘逸贵无间,解忧无思’之称的无思妖君。”
景诺收到少主监视阵法商的指令之后,便立刻开始着手调查各家。
今日午时少主再度传讯,要他重点观察张曜。
说来也巧,收到消息的下午,已经半月未踏出府半步的张曜出门了。
“砰”的一声,是淳一把茶杯丢在了桌上。
“说点重要的。”
“无思妖君是无间客栈的摇钱树,”荼熙自然接话:“这几日却有要脱离客栈,解契赎身的说法传出来。”
景诺同沈澜川汇报时,她便在沈澜川身旁。
她的雷劫再有一日便要到来。
原打算趁着对方还没有动手,找处福地渡过劫后再处理此事。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淳一抬手对光审视自己尖锐的指甲,向后倚在椅子靠背上:“无间客栈的妖契不便宜。”
“如果只靠他一只妖,便是再接客千年,也赔不起违约费用。”
沈澜川点头:“应该是张曜要带他走。”
“可哪怕张曜把铺子全部抵押,也只付得起四分之三。”
“所以,很有可能是有人找上了张曜,要求他做事,并重金许诺。”
荼熙又提起刚刚看到的那伙人:“楼下大堂里坐了一伙人,桌上的酒杯和酒盅都是满的。”
沈澜川沉思:“一个人不喜饮酒还说得过去,一桌人都如此的话,只能是带了任务来的。”
“不错。”荼熙同沈澜川对视。
“张曜等的人可能已经到了,此刻并未现身,应该是还在观望。”
淳一看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莫名有些不耐烦:“到底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不如来讨论一下如何动手。”
她妖异的眼瞳亮的惊人,狸族嗜血的本性显露无疑:“等到来人进了张曜厢房,我们直接一网打进。”
“所有人统统带回棠梨宫审问。”
“可以是可以。”荼熙斟酌片刻开口:“只是几个人同时消失,难免引起幕后人的警惕。
“到时候丢车保卒,线索可能就断了。”
“张曜和他的上线也不一定知道所有事情。”沈澜川转头看向窗外。
无间客栈为保护客人隐私,雕花窗上均请阵法大师设了专门的法阵,只能单向透视。
便是沈澜川也看不到对面厢房之内的情形。
“不如先听听张曜他们要商议何事,再做决定。”
淳一不耐地啧声,再次体会到修界之人的啰嗦麻烦。
“那便走吧。”
话语落下的瞬间,她化作一只长毛三花,从窗口跳了出去。
利爪牢牢扒在楼阁内壁,轻巧矫健的身影穿梭自如,很快失去踪影。
嘱咐好景诺,沈澜川与荼熙再度动用隐身咒,紧随淳一宫主从窗口翻出。
张曜的厢房里早已设下禁制,淳一进不去,只好攀在窗下等待两人。
沈澜川的符咒之术向来很好,几位长老多次夸他有天分。
妖族血脉属性偏阴,与天性阳厚醇正的剑器相斥,但是修习诡谲咒术却正合适。
荼熙看着他迅速找出阵眼,破除禁制,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不自觉感叹便是年轻时的赵元德也未必有此实力,可能真的是种族天赋。
她趁此间隙看向淳一,抬手给她贴了张隐身黄符,将她本就几不可查的妖气彻底掩去。
前世在天藏院待了两年,加上被囚梁州的四年,整整六年时间,她也没少同符法打交道。
从前她在苍岳宗时专研剑道,虽身怀乾级雷灵根,却习之甚少,后来银朱曾多次感慨她暴殄天物。
在进入青衡宗三年后,她的修为便长久卡在了大乘七阶,想来可能与此相关。
可她本就对飞升并无执念,她只是想习剑,只是喜欢把折寒紧握在手中。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跳动,生出无限的喜悦与感动。
但相较于强盛的战斗力,修界更看重品阶,能成为一方大能的几乎全是渡劫以上修士。
与民间朝廷的官场制度相类似,品阶高者能掌有更大的话语权。
再快的剑,也拼不过权势滔天。
在梁州的四年,她每一天都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执拗,如果她多在修炼上下一点功夫,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师兄妹们也不会死?
沈澜川已经解开禁制潜入屋中,转身唤她们进去。
荼熙低头遮住眸中暗色,不欲令旁人察觉。
再抬眼又是从容镇定的荼小道君。
厢房里温度异常的高,应该是特意叫掌事烧了地龙。
淳一环视一周,肉垫踩在红木地板上无声无息:“雪域的人怕冷,倒是稀奇。”
三人进了屋也不走动,就立在窗边,默默观望屋中情形。
“应该不是为张曜烧的,他府上从未购入过用于取暖的物件。”
张曜的卷宗最开始便是由沈澜川查看的。
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拍卖藏品。他对于这名不喜结交的商人近几年各项收入开支,可谓是清清楚楚。
只见无思妖君手里捏着避暑珠,清纯无瑕的脸颊被热出了红晕,一对雪白狐耳不断抖颤。
张曜位于无思邻座,下巴上一圈胡茬微微冒头,眼下乌青,神色难掩疲惫。
此刻同无思细密地说着话,言语间尽是关切。
“要消耗灵石来燃地龙,可见是丹府已经有了问题,灵力运转不畅。”
沈澜川出言揣测。
“不见得吧,”淳一舔舔自己的前爪。
“若是如此,设法弄一只生热玉牌,虽难得一些,天天握在手里不比燃地龙省劲。”
“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平日里不能天天握着个价值千金的玉牌呢?”
荼熙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个人来。
言谈间厢房的门从外推开。
来人着一身紫色斗篷,帽子兜住头脸,又额外覆了一张黑色面具,哪怕进了屋也不曾取下。
“张老板考虑地如何了?我猜答案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枯枝刮蹭过铁器,刺耳至极。
是随处可见的劣质变声符。
“我同意。”伴随着张曜的应承落下,无思置于膝上的手猛然攥紧。
张曜轻轻捏他掌心,安慰无思放轻松:“但事成之后,我需要你们立刻派人护送无思前往北域。”
“成交。”
那人取出一只木匣,递给张曜:“四日后,我要看它出现在珍琅阁掌事手里。”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三花猫四肢飞跃,奔跑追去:“他交给我,你们带张曜回棠梨宫。”
沈澜川已经习惯了淳一宫主的擅自行动,侧头去看师妹,却见荼熙神色很是专注。
她与他并肩而立,此刻走向两人,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只木匣上的方胜暗纹。
方胜由两个菱形相叠,寓意富贵吉祥,福禄永继,多用于妇女饰品。
张曜打开木匣来看,里面分明就是一张图纸。
他轻叹口气,又阖上木匣收好。
一旁的无思妖君仿若泄了气一般瘫在椅子上:“我们真的要按他所说的做吗?”
“山圣不会放过我们的。”
雪域的人信奉雪原山巅有神明看顾,谓之山圣。
修界只承认元始天尊为世界神,山圣在雪域的地位便等同于元始天尊。
张曜伸手为他理好鬓角发丝,语气温柔:“山圣对于他的子民最为仁慈。”
“他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的。”
眼见两人也要起身,沈澜川从容不迫地掐诀。
两道冰蓝灵光没入二人眉心,他们顷刻晕倒在荼熙取出的黄符之上,未发出丁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