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洞天,紫藤花架下殷红阵光幽幽。
荼熙盘腿坐在繁复符纹中心,收回神识,屏蔽掉外界一切信息。
姬子衿居于阵外,纤细锋利的阴冥断心带在她牵引下顺着荼熙的腰肢攀岩而上,最终环上少女的脖颈,熔铸进皮肉肌理。
疼痛自心口传遍四肢百骸,荼熙身上冷汗涔涔。
七情六欲五感,是生灵感知万物的途径。
修界讲究心窍与天地相通,造物神亦最为偏爱洞察敏锐者。
眼下反其道而行之,封上荼熙一欲三感,就是天雷劫也要遭些坎坷,分出先后到来。
不过这样虽能避免渡劫时动静太大,却也有弊端。
第一,便是间隔时间太短。
每次雷劫中间可能相隔不到一个时辰,荼熙一旦在长期接连的损耗中力竭,便容易护不住要害被重伤;
第二,荼熙必须在天雷间隙不断转移渡劫地点。
元婴期修士虽不算什么大能,身价却也不便宜。
若是哪个地方在短时间内连续有三四个元婴和化神期修士渡劫,难免引得旁人生出好奇。
沈澜川来时荼熙刚结束调息。
阵痛如潮水般褪去,她发觉自己已然嗅不到紫藤花香,触感也不甚明晰。
施了个清洁咒,抬眼看向来人。
他着了一身天蓝绣鹤圆领袍,左肩两朵卷云纹似是浪花,衬得青年格外好颜色。
荼熙心里这么想,嘴上也直接这么说:“师兄今日甚是俊美。”
“惭愧惭愧,我也不过是庸常皮相,沾了制衣师傅的光。”
沈澜川应付对于自己外貌的夸赞格外熟练,不难见此人从小漂亮到大。
他眸子弯起,笑看师妹,心中暗暗感慨时光果真匆匆:“我们家小熙才是聪明强大又美丽。”
仿佛是眨眼间,当年那个不及他腰高的孩童,便长成了出挑的少女,像是隐于春雾后的玉兰花苞,惊人美貌已可窥见。
或许是习剑的缘故,剑修大都双腿纤长、腰身柔韧,而荼熙更是个中翘楚。
沈澜川在师兄弟间个子是最高的,荼熙站在他面前时头顶正好够到他脖间。
十七八岁的女孩长起来似柳枝抽条般生机勃勃,沈澜川有一瞬间的恍惚。
师妹真的不是孩子了。
她爱憎分明又热烈勇敢,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大人。
闲谈结束,沈澜川递过来一只小巧的螺钿木匣,里面安放着两条精致手绳。
姬子衿走过来把了把荼熙的脉象,适时开口:“这罪还得再遭十日。”
“雾里看花,对于危险的觉察难免迟钝一些。”
“我让澜川炼制的共感手绳,你与茵茵一人一只。渡劫完毕之前,不管去哪都带上茵茵。”
正红色素绳不加矫饰,想来是参考着荼熙的审美定制。
荼熙垂眸:“是。”
二人御剑离开明烛洞天,沈澜川似是突然想起些什么:
“这种法器我从前没做过,不若现在先试试效果如何。要是有纰漏,省的师妹再跑来找我改。”
荼熙闻言取出一只手绳递给他,另一只系在自己腕间。
沈澜川却并不接过。
他举腕凑近荼熙递过来的手,红绳见状自动缠上他冷白皮肤,不忘给自己打个漂亮的结。
刹那间清风吹面而过。
被昨夜落雨打湿的松软泥土味伴着秋日草木气息涌上荼熙肺腑。
“这样戴。”沈澜川对她晃晃手,眸中透出些细碎笑意。
荼熙看着他缓缓眨眼,张嘴语出惊人:“师兄举止太轻浮了。”
当头一棒。
沈澜川几乎被这突如其来、出其不意的评价砸懵了。
荼熙眼眸悄悄弯起。
前世在梁州城的四年,她每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赵岱晴从不在这方面为难人。
因而像是东洲问龄印这些见之于册的秘术,她看一眼便能猜个大差不差。
沈澜川刚刚用了障眼法,借着戴手绳的动作掩饰给自己下咒,她不是没看见。
她理解沈澜川对她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异常行为的关切;也记得他之前已经问过自己两次,均被自己搪塞了过去,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起死回生、重返前世之事知道的人越少,变数就越小。
最开始的引灵爆本在意料之外,没瞒过沈澜川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后来荼熙直接明目张胆在他面前用起其他禁术,便是存了让沈澜川替自己保守秘密的心思。
与其等着他试探,不如主动透出些信息。
当然,沈澜川不笨,为防他猜出全部实情,她需要真假掺半,圆好这个谎。
心思百转也不过刹那间。
那边沈澜川回过神来,朝荼熙讪讪一笑:“是师兄行为不妥,给我们家小熙道歉。”
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东洲问龄印,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测年龄的鸡肋术法。
施咒绝对没有出错。
那么,师妹如今便足有二十六周岁了。
苍岳宗掌门长老各占一座山头,弟子则聚居两座山上。
大师姐覃醉蓝领着师妹们住在玲瑶山,大师兄沈澜川领着师弟们住在浮玉顶。
荼熙回到鹤翎居时夜色已深。
她离开明烛洞天之后绕着护山大阵飞了一整圈,确认没有异样后又去三长老那里看望了银朱。
银朱的蛊毒已经有了根治的方子,只是有一味药引远在雪域,极为难得。
那神药名为辅心草。
三长老说他现在只能搭配着荼熙给的抑蛊方主打调养,可这样拖不了太久。
最迟年底,辅心草必须送到。
荼熙拿出传讯符玉,思量片刻发出两份讯息,一份给沈澜川;另一份,则是发给跟着四长老在外游历一年之久的方瑜师兄。
修士不用睡觉,姜茵茵晚上打坐不下去,出来散心,正撞见师姐月下独酌。
她心里没由来的觉出些难过。
姜大小姐向来奉行的准则:
有什么烦心事,不若痛痛快快打一架,总好过憋在心里。
“师姐!”姜茵茵召出红缨银枪,三两步奔至荼熙身后。
荼熙反应极快,转身的一瞬间折寒已经出鞘,兵器相接,铿锵之音不绝。
她有意指导,只守不攻,向来泛着冰冷银光的折寒,此时也透出几分柔情。
半炷香的时间,刀光剑影轮转,二人已过了百余招。
姜茵茵额上冒出细汗,握住长枪的手被镇得发麻。
荼熙见状停下攻势收剑,不忘帮小师妹指出几点错漏:“出枪不够快。”
“枪挑一点,你怕落空心生犹豫,精准度便打了折扣。”
“还有风声。若是从背后偷袭,便不能让灵力波动和行动之声出卖你。”
姜茵茵撒手丢掉长枪,亮晶晶的眼里闪动着促狭的光:
“师姐还是这么强,我不与师姐比。”
“不如看看这么晚了谁还没睡,罚她们出来抓阄对打,输了的喝酒。”
她这话说的不讲理,荼熙却似是因那两杯酒沾上些醉意,只弯眸笑道:“那便由茵茵去请。”
“这可算师姐同意了啊。”
姜茵茵语气兴奋:“正好杨师姐过两日便将离宗,就当是为她饯行了。”
荼熙笑看她朝其他师姐妹的居所飞去,从储物芥子中取出十几坛清酒摆上桌。
今夜注定欢歌载舞。
“舞?”
叶青阳挑眉看向姜茵茵:“水袖惊鸿什么的你青阳师姐来不了。”
“但如果是说舞刀,论潇洒倜傥,师姐我还未逢敌手。”
姜茵茵银枪悬在半空,她侧坐其上,充当本次活动的裁判。
对于青阳师姐的话,她持怀疑态度,只道一句:“拭目以待。”
楚灵曦翻个白眼,暗道叶青阳近来越发骚包,自吹自擂不觉羞耻。
她一转头抽出黑色伏龙鞭,看向荼熙:
“许久未练手了,还请荼师姐赐教。”
荼熙微微颔首,二人顷刻便缠斗在一起。
三尺青锋与柔韧乌鞭像是继承了主人的性情与意志:
银白者阳刚淳正、玄黑者毒辣老道。
覃醉蓝见楚灵曦步步紧逼,鞭法干脆利落,不免生出些感慨:
“灵曦从前执意弃剑重修时,尚且还甩不动鞭,一转眼都七年了。”
傅黎来得稍晚一些,此刻才寻到覃醉蓝。
见她坐在石桌边观战,走过来递给她一枚青铜虎头令:
“覃师姐,虎钥归库。”
三长老多年前造了一处小秘境,里面放着他从天南海北收集到的仙药秘宝,在治愈损伤方面极为有效。
这些年宗内事务都由覃醉蓝与沈澜川处理,三长老便顺势将开启秘境的虎钥交给了覃醉蓝。
杨秋冉与傅黎同在二长老座下,傅黎一直便知道自己师妹的体质较旁人稍弱。
苏茯苓挨了戒鞭三两天便能自愈,杨秋冉却要耗上个十天半月,还不一定能大好。
是以得知师妹被罚戒鞭后的第一时间,傅黎便找上了覃醉蓝取了虎钥。
看着覃醉蓝将东西妥善收好,傅黎才转眼看向远处两人:“荼师姐非池中物。”
“怎么说?”覃醉蓝是音修,入宗时便随身带着法器中阮。
据她所言,自己从未习过剑,因此看不出门道也属正常。
小师妹雾辰霜主动解释:“剑术同其他法器一样,都讲究唯快不破。可荼师姐却偏好预测。”
“楚师姐的伏龙鞭,快准狠是出了名的,但荼师姐却次次赌准了她下一步动向,根本不给她出鞭的机会。”
“防守已是难事,更遑论进攻。”
覃醉蓝仔细观察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果然见楚灵曦的鞭还没甩开,就被荼熙躲开。
而荼熙出剑却总是提前落在楚灵曦预计的行动轨道上。
楚灵曦明显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出鞭走位都越发不按常理,甚至显出几分险中求胜的架势。
可不论她怎样调整轨道,还是次次被荼熙堵住退路。
其他人也听到了雾辰霜的话,她们一个个本就是天骄,争强好斗是刻在骨子的。
于是纷纷停下闲谈,朝这边看来。
“竟是这般厉害……”覃醉蓝看了片刻,一扬手唤出中阮:“二对一如何呢?”
她垂首拨弄丝弦,瞬间琴音于指间流泻,袅袅柔情之下暗藏杀机,全朝荼熙一人而去。
荼熙面对两人夹击却不显慌乱,抵挡反击游刃有余。
其余人见状也蠢蠢欲动。
对此,姜茵茵表示:“多打一胜之不武啊。我是裁判,大家都要听裁判的。最多只能再加一个青阳师姐。”
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叶青阳突然被cue:“啊?我吗?”
“青阳师姐不是说要舞刀吗?正好覃师姐给你伴奏。”姜茵茵还记得之前叶青阳吹嘘的话。
“叶师姐上啊,快点!”杨秋冉催促道:“你不上我上了,到时候可别说我玩飞镖是耍阴招啊。”
叶青阳其实不太愿意和荼师姐比。
毕竟货比货得扔,惨败在荼熙手里于她苦心经营的帅气形象简直是毁灭性打击,对她的心理也是。
但认怂更不可行。
两相权衡取其轻。
叶青阳咬咬牙,召出陨月长刀加入混战。
卯时将近,荼熙理理黏在颊边的发丝,施了个清洁咒,准备前往明理台领习剑术。
昨夜的清酒只叫十五岁以上的人喝了,姜茵茵今年刚刚十五,磨了荼熙半天也才只被允许舔了两口。
小的们都没喝,所以即使疯玩了一夜,清神诀念两遍便也精神抖擞着要去上早课。
姜茵茵被掌门钦点为荼熙的贴身侍卫。
新官上任三把火。
带上师姐同款红手绳,她雄赳赳气昂昂地点兵点将,向荼熙报备:
“报告师姐,此次前往早课的小师妹应到七人,实到七人。已整装待发,请指示!”
荼熙向来懂得与师妹相处之道:“出发。”
“是!”
鞭伤新愈,因熬夜身体返虚的杨秋冉:
“……还是年轻好啊,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
姜茵茵看得出来师姐最近心有忧虑。
她虽然不能帮忙解决问题,但是若能让师姐开心一点也是好的。
于是她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小册子。
“咳咳……”荼熙一口水呛在喉间,迅速反手合上这本名为《珍馐佳肴》的册子。
她以为是美食图鉴,才在喝水的时候打开了这份“心意”。
姜茵茵脸颊泛粉,有些扭捏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个个皮白汹大……”
荼熙有些震惊,如今这种图已经可以光天化日地看了吗?
师妹才十五岁啊。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青少年的身心健康。
“现在外面已经允许发行这种了吗?”
说起这个,姜茵茵滔滔不绝言无不尽:“现在皇城流行豢养妖宠,上行下效,都是一个比一个玩的花。我这些还只能算小卡拉米。”
“所以这些都是从皇城来的吗?”
荼熙前世去过一次皇城。
那是入了青衡宗之后的第二年,彼时北域歉收,饿死了三万人。
人皇觉得比起疆域辽阔却年年饿死人的北域,还是要东边富裕丰饶的八座城池更为划算。
本朝人皇逸云斡尔,出身北域草原,骁勇善战,知人善用,十几年前举事成功建立了当今的大荣朝。
据传他有一位军师,出身青衡宗,在他坐稳江山的过程中好几次力挽狂澜。
后来为感念军师功绩,这天下便由朝廷和青衡宗分而治之。
时隔十四年,再度划分领土,青衡宗派了她前去谈判。
可惜只在皇城待了两日,人皇便溘然长逝,谈判进行不下去,荼熙只好启程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