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山愣愣地看着毕有方的侧脸,像是透过那层白皮肉就能窥到她不羁的灵魂。
“看什么?”毕有方踹了他一脚。
谢寻山回过神来,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来,他调整了一会儿,递给离他最近的毕有方。
毕有方看完之后又传给了姜韫。
姜韫接过来一看,是一则短信。
发件人:大伯公
阿山,是我,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坚持不住了,我已经给你定好了票,三天后,甘州上车,去12号车厢找16F,16D。
这怎么又扯到谢氏了?
像是感受到姜韫的疑惑的目光,谢寻山神色严峻,声音清晰笃定:“但我大伯公,他三年前就死了。”
“……”
“!”
谢寻山没看众人脸上的表情,他推了推眼镜,眼底漫上了些许低迷。
“岭上人人都说我是谢氏的接班人,可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我父亲,更偏心我姐姐谢寻芳。”
“谢寻芳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立出山,而我,还躺在炕上喝药,从窗外看上那一方四角天空,我知道,其实,他们早就放弃我了,”谢寻山笑了笑,那笑容苦涩无比,“他们给我定好了墓地,不过不在族冢就是了。”
“是大伯公!”谢寻山顿了顿,“我五岁那年,他回来了,很奇怪,他没有和岭上的人一样把我当成病人,反而拉着我满山跑,教我萨满请灵术,七岁那年,他带我出了岭……”
“他说,我这病就是憋炕上憋的,要死也要搁外头死,至少灵魂是自由的!”
说到这句话时,谢寻山的目光落在毕有方红发上,他的大伯公,头发上也有一丝挑染的红色,这是象征着自由风象的色彩。
“对我来说,没人比他更重要了……”
“他过世后,用的手机号我一直在充话费,我收到这则短信的时候也很震惊,可我不能视而不见……”
屋里的气氛沉寂了一会儿……
姜韫从稻草上起身把手机还给了他:“也许找上我们的与十年前找上四家族的正是同一个人!”
说完,安慰似的,她拍了拍谢寻山的肩膀,然后捞起背包出了屋子。
阿缚见状,跟了上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毕有方没想到谢寻山的童年经历那样坎坷崎岖,她难得正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透过架在他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你大伯公肯定没死,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寻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借你吉言!”
休息了一晚上,四人精力都不错,此时天已经大亮,无风也无雪。
顺利到了山顶后,入目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茫白,四面环绕的山都被雪花覆盖,只尖锐暗角除裸露着底下潮湿泛黑的矿石。
姜韫摘下遮光镜,眺望远方:“这地方视野不错啊!”
阿缚站在她旁边,指着山脚下那片冒着人烟的地方。
“你是想说那里就是三神寨?”
阿缚点头,目光遥望着那片寨子。
姜韫发现,阿缚的眼皮很薄,阳光从侧面一照,映出一片粉红,那眼皮睁开时只有一层单薄且秀气的褶子。
眉间的那颗红痣往近了看才发现似乎不是痣,倒像是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去触碰那抹朱砂似的红,触感平滑冷腻。
的确不是痣。
姜韫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余温,呆呆地说:“还真不是。”
她问问这颗痣的来历,一抬头就见阿缚以一种极其复杂深幽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种眼神,她两岁时,曾在阿妈脸上看见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爸。
阿爸对阿妈说:“阿依朵,如果给我选择,五年前,我绝不会来这儿。”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踏入歧荻深山半步!”
阿妈静静地看着阿爸出了山门,背影决绝。
她藏在袖口的小黑蛇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怨恨,恼怒,不甘以及缱绻交织的爱,焦躁地探出头来,缠在阿妈白皙的手腕上吐着猩红信子。
“阿妈!”姜韫捧着一只黑绒绒的大蜘蛛,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阿妈深吸一口气,缓了一会儿,问:“驯好了?”
姜韫胆怯地点头。
“一个月,你整整废了一个月。”
“你跟你阿爸一样,一无是处。”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啥呢?”毕有方站在一百米开外,不耐烦地叉着腰吼道。
姜韫回过神来,再看阿缚,他已经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闷葫芦样。
三神庙就在雪山背面脚下,下山的路可比上山陡峭得多,因为山上气温低的缘故,山上厚实的积雪并不是想象中的松软,而是坚硬湿滑。
一直走在前头的谢寻山突然停下脚步,目光不解地朝着四面八方打量了一圈。
姜韫知道他在找什么,问:“你也感觉到了?”
谢寻山拧着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姜韫回头,目扫过身后白茫茫的雪山,那处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又消失了……”
昨夜他们进入那间破屋后,那股背如芒刺的感觉消失了,可就在刚刚,它不止再次出现,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这种感觉像是身后阴魂不散地跟了一条阴冷的蛇,只要稍露疲态,它就会立刻缠卷上来,把猎物拆筋断骨,吞入腹中。
“咔——”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
“刚才是不是有声音?”毕有方突然转身看着其余三人。
姜韫脸色都僵了,她憋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对毕有方说:“别动!”
“怎……”毕有方还想说话。
“也别说话!”姜韫打断了她。
意识到所有人脸色严峻,毕有方抬脸看向头顶巍峨的山巅,在厚实的积雪下,她似乎看见一条细小的裂缝。
隐匿在一片刺目的白色中。
姜韫离她最近,她边慢慢朝她挪去,边说:“你千万别动!”
毕有方神色淡淡,眼里还有一股不真切的笑意,她镇静极了:“我知道,倒是你,得轻点,可别把我埋了。”
姜韫没心思跟她贫,在快接近毕有方大约一米距离的时候,她把苗刀的刀尾递给她:“抓着,我拉你上来。”
毕有方抓住了苗刀的刀尾,才刚刚抬起脚,旁边的积雪便簌簌滚落下来,她即立刻退了回去:“不行,我不能动!”
这就棘手了。
毕有方吊儿郎当的,浑不在意,她冲着姜韫摆着手:“你们走吧。”
“你胡说什么?”谢寻山压低声音呵斥她。
毕有方难得没有炸毛,她耸耸肩膀:“难道你们想跟我一起死?”
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毕有方不耐烦了:“别啰嗦了,快走!”
像是有了决策,姜韫坚定地看向她:“我们是一个整体,不是吗?”
毕有方有些动容,她沉默地回看姜韫,喉咙间酸涩难当,她说不出话。
姜韫继续说:“你听我说,我数到一,朝西面跑,350米开外有一块背风巨石,如果运气足够好……”
“好!”毕有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眼里说不出什么意味。
“三。”
远远地,那块巨石伫立在冰雪中,形成一口窄小的避风港。
“二。”
心跳在胸腔内疯狂鼓动,脉搏被热血浇灌,像是快要冲破胸膛的层层皮肉。
“一。”
姜韫抬起脚步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冰凉冷意,雪块砸落在后脑勺,雪屑散进衣领,脊柱处传来丝丝冷意,那冷意宛如死神的镰刀,一寸一寸的,淹没了前面的生路。
来不及,雪崩的速度太快。
眼前一片茫茫的白,鼻腔里充斥着冰雪凛冽的气息,脑子变得飘忽,脚下越来越迟钝,像是错觉,短短350米像是一个银河世纪那样长。
近了……
更近了。
到石块跟前时,她看见石块上方的积雪宛如断闸的山洪浩浩荡荡地飞冲而下,漫天掀的雪花形成一阵白云气流,入眼之中,一片茫白。
“你看什么!快进来!”毕有方跟谢山已经藏身在石块内。
在雪砸落下来前,姜韫往前一扑,正正扑进了石块底下。
像是看不见的云层弥漫,积雪裹挟着骤风,紧接着,塌方似的,成堆成堆的积雪从头顶砸了下来,又似灰尘,肆虐地笼罩这方窄小的安全地带。
空气变得稀薄,呼吸艰涩,剧烈的喘息声音此起彼伏。
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雪雾渐渐散去,像是劫后余生,三人不约而同放松开来,连笑都是疲惫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姜韫忽然意识到石块下只有三人。
“阿缚呢?”她问。
谢寻山摇头:“我没瞅见他!”
“他不会……”才死里逃生,毕有方又开始嘴碎。
姜韫瞪了她一眼,抬脚踹开积在石块前的积雪,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山体全被覆盖,雪上加雪,除了一片白,仍是白。
姜韫脸色有些难看:“他不是没分寸的人,一定是出意外了。”
当时她与谢寻山的注意力都在毕有方身上,压根没注意跟在后面的阿缚。
“先找找。”姜韫说,阿缚生活在雪山脚下,应对这样的情况按道理来说应该比他们更熟练,可他不声不响地就消失……
“那种感觉好像消失了……”谢寻山突然说。
姜韫细细感受了一会儿,才凝重地说:“是,它消失了。”
那么,跟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阿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