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一路上不声不响的毕有方突然出声了,“第一次见赶白骨尸,真是开眼了!”
明明是句真心夸赞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有了别的意味。
姜韫只当没听见,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苗刀的刀刃。
“铿——”的一声清响,像是古老铜铃发出的镇魂音。
那白骨尸迈动着生锈的关节,颤颤悠悠地朝着大雪雾深处走去。
“跟上!”姜韫说。
风雪严寒,地面尚未凝结的积雪被卷了起来,宛如漫天风沙肆虐。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前面带路的白骨尸停了下来,它僵硬地,艰难地扭过脆弱的颈骨,用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注视着姜韫。
是错觉吗?姜韫目光定定地与它相视,她竟然在这双空洞虚无的眼里看到了迷恋,哀怨又糅杂了恨与深情的情愫。
就像,梦里那张黄土观音面。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走上前去把挂在白骨尸肋骨上的球鞋拿了下来,轻声谢道:“有劳!”
话音落下,那白骨跟被抽了魂儿似的,“哗啦”一声,宛如倒塌的积木,垒了一堆。
姜韫把球鞋还给谢大姐,又把背上的背包卸下来,利落地把这堆骨头用白布包好塞进背包。
做好这些,她一扭头就看见另外两个队友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谢寻山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姜韫瞬间拉下脸,冷声说:“愣着干嘛,找找有没有破碎的骨灰罐子。”
被抓包了,谢寻山忙拽着谢大姐躲到一边找罐子,毕有方则冲着姜韫露出个挑衅的笑,她悠闲地伸了个懒腰,也绕去了另一个方向。
没多大会儿,谢大姐的声音传了过来:“找着了,搁这儿呢!”
姜韫踩着被冰冻结实的积雪,快步走了过去,只见枯草倾倒间有数片破碎的黑瓦片。
“这里头还有骨灰呢!”谢寻山捡起一片瓦砾,用食指捻了一点在指腹摩挲。
姜韫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接下来看你了?”
请灵上身本就是谢氏一族的看家本领,姜韫相信哪怕谢氏现在转了行当,也不可能丢下曾经让他们辉煌一时的基业。
谢寻山点了点头,把瓦片里那点骨灰倒出来用小瓶子装好:“走吧!”
下山可比上山顺畅多了,哪怕此刻大雪雾弥漫了山顶,四人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路沿着上山的轨迹离开。
“啧。”毕有方边走边打量四周,“三步一白骨,红肉碾黑土。”
“除了一堆野坟,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钢镚儿的事解决了,谢大姐心里的大石头儿也放下了,说起话来很是轻快。
“现在可不是没了?好早些年,上面派人来清理过的,全都拉走了,说什么有历史研究价值,说的什么话,咱也听不明白。”
“那些尸骨虽然拉走了,但这山上不还总是隔三差五出点事儿?”
说着还叹了口气:“要我说啊,这白岭它就不能住人,这又是白毛风又是乱葬岗的,搁谁听见不瘆得慌啊……”
谢大姐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姜韫看向她:“继续说啊。”
谢大姐脸色有些难看,她笑得勉强:“起大雪雾了,要下大雪了。”
姜韫听出她话里的恐惧,接过话头,幽幽恐吓道:“是啊,白毛风要出来了……”
谢大姐缩缩脖子,一把抓住谢寻山的手臂,紧挨着谢寻山走。
几人走到半山腰处,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毕有方伸长脖子,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大雪雾里那一抹诡异的红。
“像是间房子!”谢寻山说。
可这山上怎么会出现房子?
“是……是不是白毛风!”谢大姐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姜韫的手缓缓搭上苗刀刀柄处,她把刀从刀鞘里抽出。
这屋子恰好挡在他们下山的必经路,越靠近这间屋子,山上的雪雾就越浓,随着凛啸的寒风声,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乱葬岗还有房子?”姜韫看着眼前破旧的矮房,屋顶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了黄土堆砌的断壁残垣,外墙刷了朱红色的漆面,只是经过长年累月的风霜侵蚀,那漆已不堪入目。
“没……没听说过有房子啊!”谢大姐怕得要命,整个人恨不得直接爬到谢寻山背上。
她虽然也姓谢,但是老爷子压根就没教过她一招半式,她身体里流着岭南谢氏的血,实际与岭南却八杆子也打不着!
进入红破屋里后,四处空落,角落里端坐了一尊观音法相,诡异的是,这尊神像面相墙壁,背对众生。
姜韫踩过地面堆积的枯稻草,走到那尊神像身后,只见数根纤短的稻草落在神像的肩上。
那稻草上零星落着碎雪粒子,凛风从破败的缺口涌进来,耳边只有风声的悲鸣声。
“什么玩意儿 ,啥也没。”毕有方踢了一脚枯稻草,扭过头就看见姜韫伸手把观音像肩上的稻草轻轻拿了下来。
她右手搭在观音像的背部,轻声念道:“得罪了。”
手腕用力,只听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面壁的观音像竟硬生生被她推转回来。
眼前这张观音面已脱皮泛黄,它的左眼珠被扣了下来,右眼眼角有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薄薄的眼皮低垂着,包裹着那颗黑而沉的眼珠,它正无神而又怨恨地看着下方的信徒。
姜韫把手电筒叼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又把那尊观音像转了回去。
这屋破败,神像不得香火,灵识就会离开,也许此刻,住在这尊神像里的并不是观音神。
手电筒射出的光束落在破屋腐败的墙面上,因为墙面是白的,那抹光又被折散回来,宛如日晕,洒在姜韫脸上。
她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上不堪入目的涂鸦。
毕有方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破旧的墙皮上有句黑色墨汁提就的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1】姜韫失神般得呢喃出声。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什么为什么?”毕有方的脸几乎都快与姜韫的贴在一起。
她发现姜韫这人不冷着脸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皮肤很白,脸颊上细小透明的绒毛纤毫毕现,冷淡的眉眼下是秀冷挺立的鼻子……
对美女她应该宽容一点,毕有方想着。
“阿韫——”
姜韫的手电筒倏地移到门口,那里黑漆漆空荡荡的,难道听错了?
“我好冷啊!”又是一声哀怨的叹息,这声音裹挟着寒风,细细密密地涌入姜韫的四肢百骸。
“……”
“哎!”毕有方伸手在姜韫面前挥了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姜韫目光一片迷茫,她僵硬地缓缓看向毕有方,一字一句重复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
毕有方脸色严峻起来,她冲着谢寻山招招手:“龟哥,你来!”
谢寻山不明所以,但还是随叫随到。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姜韫仰着面,看着墙上那句字迹凌乱却悲怆的诗句。
谢寻山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这地方不对劲!”
毕有方不用他提醒,早已摆好随时攻击的架势。
“咚——”
“咚——”
“咚——”
屋里突然传来撞击墙壁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闷得犹如铁锤,重击心头。
毕有方与谢寻山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就看见谢大姐站在墙角,背对着他们,着魔似的,用额头一下接着一下地撞击着神像的背部。
“咚咚咚——”
“咚咚咚——”坚定而执拗。
谢寻山走到他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腕上带了点力,把人缓缓掰转过来。
“嘿嘿——”谢大姐傻笑着,额头已经破了皮,晶莹的口水拉着丝从嘴角流出,忽然她伸出食指指着上空。
谢寻山正要抬头就看,就听见毕有方喝了一声:“闪开!”
人还没反应过来,毕有方已经闪身过来,她屈起腿猛地一蹬,结结实实地蹬在谢寻山腰身处。
“艹!”毕有方骂了一声,她发现她这一脚竟然没有撼动谢寻山半分。
此时谢寻山已经看见了头顶壁角趴着的东西,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只依稀看出这是一只白得刺眼的蛹。
不,准确的说,是人蛹。
它的身体被紧紧裹扎在蚕丝内,只露出一颗头颅,头发奇长,顺着墙壁坠了下来,发丝的颜色与它身上的蚕丝一致,又长又密,遮住了脸。
“啥玩意啊这是!”谢寻山惊道。
那人蛹突然张开嘴,蜘蛛似的,朝着谢寻山吐出一缕白丝。
谢寻山下意识地朝着一侧闪躲,可他的身后——是姜韫!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
姜韫仍旧无知无觉,直勾勾地看着那句诗,直到后脑勺处传来一阵阴冷的杀气,她才回魂了似的,倏地抬起手腕,挽出一个漂亮的刃花。
这柄苗刀出自铸刀大师刀秦匠的手艺,他退隐前,独独为阿依朵铸造了这柄旷世遗作!
刀刃割上白丝,剌出耀眼的火光,姜韫发现,那白丝,韧性像极了鱼线,可诡异的是,她的刀割不断这丝线。
“掩护我!”姜韫清醒后也看清了黏在房梁顶角落的怪物!
谢寻山重重地点头,闪身挡在姜韫身前。
借着这个机会,姜韫窜去了另一头,她对着毕有方喊道:“拦住她!”
话音落下,毕有方攀上檐壁,四肢像是吸盘紧紧附着在墙壁上,她四脚并用,飞速地朝着人蛹扑去。
就在这时,一阵暴风雪宛如雪崩似的,猛地灌了进来,视野一片迷白。
“你为何,还不来接我?”
“我好恨你啊,阿韫——”
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这声音冰冷刺骨,又夹杂着无尽的恨意,与时常梦里听到的语气不同,他在质问!
很快,姜韫发现,毕有方与谢寻山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们,也听见了?
就在三人愣神之际,那暴风雪迅速退去,视线变得清晰。
姜韫看向头顶的角落——人蛹不见了!
“那到底什么啥玩意儿?”谢寻山用力咬了一口白面馒头,又夹了一筷子粉条儿,“瞅着也不像僵尸啊!”
姜韫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看着谢老头慢悠悠地往烟斗里塞烟丝,而后把烟嘴塞进嘴里,巍巍地用火柴点燃了烟丝。
屋子里满是烟叶燃烧下来的香味。
姜韫忽然记得,她今天一天都没抽烟了,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咽了口唾沫,瘾似乎被勾起来了。
毕有方坐没坐相,曲起一条腿来,瞥着她:“想抽就抽呗!”
姜韫这才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却不知道丢哪儿了。
毕有方把谢老头面前把那盒火柴抢了过来,丢在姜韫面前。
姜韫拉开,从里面抽了一根,火柴头与侧面粗粝处摩擦,“刺啦”一声,细小的火苗窜了上来,姜韫垂下脸,把烟尾凑到火苗处,顺着点燃的烟丝吸了一口。
真是痛快!
“你们昨夜瞅见的那东西,叫作人蛹,也叫白毛风!”谢老头说。
“所以白毛风,说的不是僵尸?”姜韫吐出一口烟雾。
谢老头垂下脸吸了一口烟斗,“谁给你说是僵尸?”
谢老头顿了顿,继续说:“这人蛹啊,是个吃香火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