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群蠢妇,蠢妇!”
苏凤霞挤出人群,边清点着竹篮里采买的东西,边忍不住拧眉嘀咕,自言自语。
“都巴望着自家女儿能嫁进那高门大户,全家人好跟着一道鸡犬升天。”
“偏生自己也没什么本事,便只知一味诋毁人李家姑娘,好像只要人家姑娘名声烂了,这天赐的好姻缘便能轮到自己家似的。”
“明明三娘是个多好的姑娘......”
“唉——”
再多不满终归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人心中自有成见,就算她今日磨破这张嘴皮子,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该不信的人,还是不会信的。
苏凤霞微微摇头,反复确认主家要的东西都买全后,转身便要离开这个馄饨铺子。
谁料刚走没几步,肩膀就被人从后面轻拍了拍。
她疑惑回头,一个仙人模样的漂亮少女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杏眼弯弯,颊边酒窝若隐若现,看起来又乖又甜。
和她一年前失踪的女儿苏晚,很像。
所以当对方拉着她手腕,避开人群,往偏僻地方去时,她也没怎么反抗,嘴角甚至还挂着笑意。
直到二人在一处拐角站定,一个眉眼沉郁,神色不善的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时,苏凤霞才恍然。
她莫不是......碰见一对拐子了吧?
都说最近镇上拐子猖狂。
但谁曾想到她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还有被这些伥鬼盯上的一天。
提着竹篮的五指不自觉紧了紧,苏凤霞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敏锐察觉出对方此时的紧张情绪,姜姒也不再强己所难。
直接跳过酝酿委婉说辞的步骤后,少女一步到位,言简意赅:
“大娘别怕,我们是张家主从乾坤宗请来帮忙的修士。”
“找您主要是想问问,这李三娘和张二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让您觉出这二人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她神色真挚,语气诚恳,看起来不像是在扯谎。
苏凤霞拧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好几眼。
虽说那黑衣少年还是一脸冷淡的不耐模样,但不可否认,他的确身姿优越,看起来颇有仙人风范。
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凤霞本想敷衍着糊弄过去。
瞎话张嘴就来:
“那些都是猜的,我其实就是张府的一个小小厨娘,怎么可能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执着的、湿润的、明亮似晨星的眼睛。
苏凤霞:“......”
小兔崽子打量着她心软好拿捏是吧?!
她移开视线,抿了抿唇,倔强挣扎三秒后——
无奈妥协。
好吧,她就是吃软不软硬。
苏凤霞叹了口气,秉持着最后的底线,忽略掉一旁的郁清,偏头看向姜姒,拉着小姑娘的手开口道:
“唉......其实也没什么旁的,就是半个月前,大概李家那位三娘刚到府里的时候,我曾近无意撞到过他二人说话。”
“因为隔的比较远,我听得也不甚清楚,只堪堪听见我家郎君对着三娘说什么‘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之类的话。”
像是想到了往事,她神情有些迷茫,带着微不可察的痛苦。但不过须臾,释然和坚决便代替了从前的阴霾,她垂着眸,语气感慨:
“男人嘛,成婚前总是哄着你的,什么甜言蜜语,千依百顺都是信手拈来。但其实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意识到话说得有些远,苏凤霞迅速偏头眨了几下眼睛,等再转过来时,面色已经恢复了平常。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李三娘是属意我家二郎的,毕竟两家婚约是她主动提起要求履行的,结果你说怪不怪——”
“听了那番话,她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多欢喜,最后临走前,甚至还把二郎狠狠羞辱奚落了一通。”
“二郎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是懦弱胆小了些,比不得他父兄果敢,但他性子良善,又温和知礼,按理说,应该不至于太讨人嫌。”
说完,苏凤霞慢慢松开了握着姜姒的手,待二人向她道谢,转身欲离时,她却又忽得伸出手,抓住了前方人的衣袖。
她低着头,像是怕耽搁两人,说话速度很快,声音里噙着几分小心翼翼:
“仙长留步!就是......我有一女,名苏晚,傍晚的晚。”
“她一年前在张府无故失踪,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报了官也没什么线索。二位都是厉害人物,可否麻烦你们在调查结亲之事时,顺便......留意下是否有她的消息?”
苏凤霞一口气说完后,心中止不住忐忑。
她从前也是见过仙人的,他们大多性情冷淡,不爱多管闲事。
特别是那种费心费力,最后可能还一无所获的闲事。
但今天这个少女给她的感觉不一样。
苏凤霞想再试一次。
她攒着满腔孤勇,一抬头——
正对上了一双漆黑沉寂的精致凤眼。
苏凤霞:......
死手快松开啊!
像是被烫着一般,她猛地缩回手,嘴里还反复念叨着‘对不起’。
生怕冒犯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脾气不好的煞神。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提着的心越跳越快。
就在苏凤霞懊恼自己搞砸了事时,却见那黑衣少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低声应了句‘嗯’,拉着小姑娘便消失在了人海里。
姜姒和郁清动作很快。
问完话后没过一刻钟,二人便出现在了张麟门前。
确认他的气息就在房内后,郁清上手,毫不客气地推开了房门。
“谁?!”
骤然被打扰的张麟眼神一凛就要发作,却在看清来人面貌时硬生生止住了怒意。
收拾好案上书卷,男人起身斯斯文文行了一礼,嗓音虚弱,带着几分病气:
“不知二位仙长来找张麟何事?可是我和三娘成婚喜服的事已经得到解决了?”
姜姒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没正面回答问题,示意郁清把门关好,又加了一层隔音罩后,才慢悠悠走到桌边,抽出一轴被书册盖住的画卷,望着画上被细心勾勒的熟悉倩影,少女挑眉,反客为主:
“张二郎,你......喜欢三娘么?”
“仙长此话何意?”,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越收越紧,男人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和三娘是未婚夫妻,有婚约为证,自是相互倾慕,共期白首。”
“是么?”
姜姒撑着案桌直起身,上身前倾,凑近几分,带着明知故问的轻佻质疑,嗓音柔软,一字一顿。
“可为何我听三娘说——”
“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根、本、就、不、喜、欢、你。
张麟瞳孔剧烈收缩。
最平凡的词句组成最锋利的刀刃,刮得他一颗心沾满了血。
男人忽得嗤笑一声,随即像是浑身卸了力,踉跄着摔到一旁的床榻之上。
“她告诉你们了?”
“她竟都告诉你们了。”
许是病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妒:“她才与你们相识多久,就肯交付信任,什么都跟你们透了底。”
“那我呢?”。
张麟眼尾通红,哽咽着变得激动起来,像是疯了一般朝着姜姒大吼:“她为何不肯信我?”
“我只差捧着心跪在她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小姑娘抬手,毫不犹豫地扇了他一巴掌。
自打姜姒跟着黎川习剑,手劲儿大了不少,她这一掌也没留力,又快又重,打得男人蒙了好久。
张麟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手,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谁料伸出去的手还没挨着小姑娘的边儿,就被一人精准截住,狠狠掰向一旁。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人阴狠凉薄的声音:“你刚刚,想打谁?”
男人刚准备反驳,手心处就传来了愈发钻心剜骨的疼痛,刺激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彻底哑了火。
“装什么深情。”
姜姒冷嗤一声,向来弯着的杏眼此时显出锐利的锋芒,她蹙着眉,眼底是浓重的厌恶。
“还为什么信任我们?自然是因为我们都是好人!哪比得上你们张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群黑心肝的烂玩意儿!”
少女忍着手心的刺痛,抱着双臂,居高临下俯视着疼成一滩烂泥的张麟: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我猜你早就知道你父兄干的什么勾当了吧?只是你一边无法舍弃他们带给你的荣华富贵,一边又不想受自己那微弱良心的谴责。”
“便想着抽身事外,装出一副无辜的懦弱模样。”
“好像这张府里,就只有你是那最为难最清白的人了。”
“哦对了”,想起什么,小姑娘又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那喜服的事,应该也有你掺和的一脚吧。”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张麟皱眉,忽然拼命挣扎着起身解释,却被郁清单手压制住了。
看他狼狈模样,姜姒笑着开口:“你该不会是想解释,你穿的那件喜服其实是正常的,只是为了保护李三娘,便故意撒谎自己的衣服也有问题,好以此来拖延你父兄的计划。”
“如此,也算将功抵过?”
张麟先是愣了愣,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打算到底是怎么暴露的。后来许是觉得过程不重要,只要结局是好的,他们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就好,便开始疯狂点头。
见他还能恬不知耻地想着邀功,小姑娘都要被气笑了。
眼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姜姒换上和自家师兄一样的凉薄眼神。
睨了张麟一眼,少女拍了拍对方脸颊,动作很轻,不疼,却极尽羞辱。她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噙着笑,细听之下,却是说不出的阴阳嘲讽:
“将功抵过?”
“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