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符并未定错地方,李三娘就住在这儿。
她们落地时的声音很轻,却还是惊动了屋内一直警觉着的人。
“谁?!”
紧闭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傍晚时分还穿着鹅黄曳地长裙的少女此时一身粗布短打,珠钗尽卸,满头乌发只用一根墨绿发带束了个利落马尾。
她眼神凌厉、姿态防备,双手紧紧握着一根结实木棍。
那棍子粗得很,棍身上还带着些长短不一的尖刺。
见着是姜姒二人,少女眼中的警惕散了几分,她把手中木棍一扔,狐疑问道:
“两位仙长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
“若没记错,我们之间应是只有匆匆一面之缘。”
怕被人家误会意图不轨,小姑娘直接把手中灵符递了过去,实话实说后又好声好气解释道:
“深夜叨扰,实属无奈。三娘应该知道的,第一次见面时人多眼杂,很多问题不当面讲,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少女了然挑眉,手中溢散灵气的黄符被她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
姜姒眼尖,没错过那双琥珀瞳孔里迅速划过的羡慕和向往。
小姑娘心头一颤——
她,也想修仙么?
姜姒抿了抿唇,刚想出声,李三娘就抬了头,把手中反复摩挲的符纸递了回来。
动作干净利落,似是毫不留恋。
“好了,我相信你们。”
她侧身让路,偏头示意,“进去吧,坐着说。我这里也不是完全隐蔽的。”
等到二人进屋,李三娘敏锐环视一圈,确认再没第三人的存在,轻轻关了门。
坐下后,她斟了两杯茶推到二人面前,单手托腮,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说吧仙长,有什么问题找我?”
“你......”,姜姒斟酌着用词,“你不是很喜欢那件喜衣吧。”
她明明说的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你怎么知道?”
少女瞬间冷了神色,“张麟那个废物告诉你的?”
果然如此。
小姑娘心中有了把握,说话间便带上了三分胡编乱造,她演都懒得演,信口敷衍道:“我是仙长嘛,我算出来的。”
李三娘:......
她只是年纪小,又不是脑子蠢。
许是看姜姒江年都一脸好人模样,也许是凡人对修仙者先天的依赖信服,少女压制住翻白眼的欲望,略微颔首,算是承认了。
“为何?”
江年是真的不解,李三娘不过一介凡人,自是看不出那衣裙上残存的法阵。
“我听闻,凡间女子都很珍视自己的大喜日子,会裁剪最漂亮的红布做嫁衣,那件嫁衣很漂亮也很珍贵,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像是怕对方听不清,李三娘又重复了遍,一字一顿:“不管那嫁衣有多漂亮,我都不、喜、欢。”
她声音逐渐尖利,却在最后一句时,忽然变得轻如浮雪。
“就是因为穿上了嫁衣,才害得我姐姐被那群渣滓名正言顺困在这张府日日磋磨!”
“深宅里不见天日,人人勾心斗角相互残害,至死,不得离。”
少女眼尾染上薄红,她看着姜姒的眼睛,声声泣血:
“仙长,你有灵脉,你是天才,你能随着心意决定自己的去留......所以你注定无法明白,如今世道,凡间女子若是穿上那身嫁衣,就再也没办法脱下来了。”
“她们会是恭顺的贤妻,是温和的良母,是千千万万种被期望的样子。”
“但唯独不会是她自己。”
像是想起了伤心事,李三娘仰头,轻轻盖住了眼睛。
“毕竟,我长姐就是这样的。”
“其实她还未出阁前,是个好动的性子,会带着我和二姐一起出门踏青泛舟。她擅投壶,也擅骑马射箭,蹴鞠也踢得不错。”
少女回忆着,忽得笑了下。
“这么看,我阿姐还是蛮多才多艺的嘛。”
“只可惜......”,她笑容逐渐变冷,“后来那张大郎上门提亲时,说喜欢温婉娴静的女子,左邻右舍的那些长舌妇也天天编排我阿姐不学好,说她尽学些不中用的东西。”
“我爹那个老匹夫,又是个好面子的,渐渐的,他就不让我阿姐出门了,日日拘着她绣花,逼着她看女则女训,专门请什么姑婆教她相夫教子。”
“长姐刚开始反抗得激烈,说什么也不愿嫁过去,罚她跪祠堂也好,请家法也罢,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也没服过一句软。”
“后来......”
说到这儿,她忽得停住,冷不丁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又快又重。
嫩白脸颊上迅速浮出鲜红掌印。
姜姒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掏出药膏就要给人抹上。
李三娘却避开了。
她嗓音低沉,像是蒙着层灰。
“都怪我。”
少女紧攥着手,指骨因太过用力而泛起青白。
长睫被泪沾湿,一簇一簇的,显得无助又可怜。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从第一面就开始佯装冷静成熟的人终于崩溃了。
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因着我二姐也已许了人家,那个老不死的就用我来威胁我长姐,说她若不肯嫁也没关系,张家那边表过态了,婚约不变,换成我也一样没差。”
“我那时不过十三,还没及笄。根本就不能嫁人,那张家却不挑,甚至还喜闻乐见,明显就是那张大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
“阿姐、阿姐为了我,只能屈服妥协。”
张三娘断断续续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姜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三娘三娘叫着的少女,如今也不过刚刚及笄而已,甚至比他们一行人还要小些。
姜姒叹了口气,几步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修长手指理了理对方散乱的鬓发,她语气郑重:
“不怪你,不怪你。”
“要怪就怪这张家人,从上到下没一个正常玩意儿。”
“你先告诉我,你嫁给张家二郎这事,是自愿的吗?”
“嗯。”
刚刚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抬了头,眼皮微微红肿。
一双漂亮桃花眼在泪水冲刷后显得愈发澄澈,昏暗烛光下,有种琉璃般剔透婉转的美。
“不过我是为了我阿姐病逝的真相。”
“长姐卧病在床时,张家人拦着不让我见她,我那时就觉得蹊跷,若阿姐真的只是操劳过度积郁成疾,为何这帮人要遮着掩着,看都不让我看一眼?”
“而且长姐出嫁前身体康健,就算不慎得了什么病,也不至于短短两月就无药可医撒手人寰,定是这张家人从中作梗,害了我阿姐性命。”
“那你进入张府这半月,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帮少女重新系好发带后,江年后退几步,冷静发问。
“比如......张家大郎真的死了么?”
“什么意思?!”
李三娘猛地抬头,恨意难掩:“你是说,那个畜生可能根本没死?!”
“猜测而已。”
“我只是觉得奇怪”,江年抱臂歪头,“毕竟张家这颗大树能在青禾镇盘踞这么多年,根深蒂固又枝繁叶茂,不说别的,子孙一定不全是无能之辈。”
“这样的家族,为何偏偏推出一个张天暂代家主之位?”
的确。
姜姒皱眉,一想到那张干瘪丑陋的脸和那人阴冷的眼神,她就浑身不适,只觉怪异。
“而且我观府内下人对他的敬畏程度,他也不像是傀儡,应是个手握实权的人物。”
“这......”
李三娘有些犹疑,她垂眸深思片刻,开口道:“仙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当初婚宴时,张家的确不少风流人物,其中也不乏才俊之辈。”
“既如此,那我明日和张麟请安时仔细留意一番,若有异常,定会及时禀报二位仙长。”
说完,少女起身双手交叠,垂首敛目,深深俯拜一礼。
“多谢仙长出手相助,三娘在此,先行谢过了。”
拜完后她仍觉不够,弯了膝盖就想再行大礼。
姜姒吓得几步上前,伸手托住她纤细腰肢把人扶正,随即开始苦口婆心:
“莫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咱们女子也是万般尊贵的。”
“以后别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了,再说我们这种修道之人,修的就是个无愧于心......”
她絮絮叨叨,温声叮嘱。
李三娘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幼时阿姐的影子,也是这般细心温柔,有点啰嗦。
但一点也不烦人。
就在姜姒长篇大论结束的下一秒,怀中的传音符忽然发出一阵灼人的热意。
季长青的声音从中传出,不复以往的散漫轻佻,带着说不出的严肃凝重:
“姜师妹,我们这边发现了很重要的东西。”
“我觉得......你们应该过来看看。”
“对了,别忘记带上李三娘。”
“毕竟这边——”
“好像有她姐姐的牌位。”
不得不说,大佬给的东西就是好用。
那个罗盘看着平平无奇,实则灵敏得很,二人经过一处偏僻拐角时,原本一动不动的指针忽然开始疯狂旋转。
墨黑和银白两根指针重合,一齐指向了墙角的方向。
“灵力和怨气?”
季长青挑眉,“这怎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不知。”
郁清面无表情回了句,右手已然抚上腰间长剑。
他瞥了眼身旁人,语气淡淡:“跟上。”
说完,也没看季长青的反应,径直走了过去。
二人来到灰墙面前,郁清伸手敲了敲,随即敛息闭目,不过片刻,少年睁眼,笃定道:
“里面有暗间。”
“找找机关在哪儿。”
季长青也没多问他为何这么熟练,只并起两指,学着他的模样查看一块块墙砖。
约莫半刻钟左右,郁清低声道了句‘找到了’。
按下机关后,一道半圆状的暗口出现在了墙壁上。
看着肖似狗洞的入口,郁清顿了下,偏头示意。
“师兄先行,师弟垫后。”
第一次被喊师兄喊得浑身不适的少年咬了咬牙。
为了那只蠢猫的下山任务......他忍。
等到二人从那暗道里艰难爬出时,季长青刚想松口气,一抬眼,对上了一排供着幽幽明灯,黑底红字的长生牌位。
季长青:“......”
果然跟身旁那个讨厌的家伙组队一定会不幸吧。
郁清倒是反应很快。
他迅速扫了眼牌位之上刻的姓名,发现共同点后,漆黑瞳孔里飞速划过一丝厌恶:
“快传音给姜姒她们。”
“这里供的,都是张家人妻女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