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形修长,宽肩窄腰,几乎将云青岫完全拢在怀中。
她掌心灵力一转,下意识就要将人推开。
禁锢着她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灼热的液体落在耳尖,顺着耳廓滑落,最后汇聚在耳垂,再坠落在颈侧。
云青岫看不见裴宥川的神情,却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痛苦惶然。
抬起的手一僵,心里的念头滚了好几圈,最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了,为师在这。”
幽幽夜风吹来,裴宥川勉强找回理智,缓缓松开手。
“师尊……我……”他垂首抿唇,不太敢去看云青岫的表情。
云青岫放出一缕灵息探入他的灵脉与灵海。灵脉瘀滞不畅,明显是心神动荡不安导致的。
她递去一枚清心丹:“把这个吃了。”
裴宥川垂着眼,见素白指尖捏着枚碧绿丹药,喉结滚了几圈,乖顺凑近,然后张口将丹药含住咽下。
温热的唇擦过指尖,一触即分,没有停留。
但温度似乎烙印在上面,云青岫忍不住搓了一下指尖,把素帕递给裴宥川,“擦一擦,跟花猫似的。做什么噩梦了?”
月色下的面容清冷,神色温和,与平时没有不同。
他本该感到高兴。
裴宥川接过素帕,闷声道:“梦见师尊在虚境中受伤的事。弟子刚刚逾越冒犯,请师尊责罚。”
云青岫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一看就是夜寐难安的模样,大约是被吓着了,许久都没睡好。
“罚你现在回房睡觉。快去。”
裴宥川不动,低声道:“弟子还不想睡,夜已深,师尊该休息了。”
去往风渡城的芥子舟不多,船上客舍有限,他与一位赵文镜李闻鹤暂时同住。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云青岫大致摸清了徒弟的脾性,他看着待人文雅有礼,实则不喜欢旁人靠近,还有些厌恶肢体接触。
不过这个旁人似乎不包括她。
云青岫拽了他一把:“不愿回去,那到为师房里睡。”
…
竹帘被夜风掀起,靠窗处放了张美人榻。
一道拱门将里间与外间分隔,门上云雾纱垂落,内设禁阵,只能依稀看见内间的琉璃灯影。
裴宥川躺在美人榻上,哪怕闭着眼,也能敏锐感知到无处不在的清浅冷香。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呈数倍放大、回荡。
仅凭声音,他已经将画面清晰勾勒出来——
青衣女修褪去外袍,挂在紫竹架上,赤足上榻,抱着锦被,不停地翻动书页,神情闲适悠然。
直到明月西移,里间的动静才消失。
裴宥川枕着软枕,这是云青岫白日窝在床榻上看话本时抱在怀里用作垫手用的。一条鳞尾悄无声息伸出,将软枕一圈圈缠绕,在识海里发出细碎含糊的声音。
“好香好香好香……”
不止是软枕,连身上的薄被,因为放在房中,也沾满了她的气息。
薄唇似乎还残余着指尖的温热,像一点火星投入荒野,瞬间燃起难以熄灭的野火。
薄被下窸窸窣窣,不断起伏。
月色西移,长夜寂静晦暗,压抑克制的喘息低低响起。
少年眼尾洇红,黑瞳化为暗红,泛起水光。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声音满含祈求与贪欲:“师尊……”
里间云青岫一无所知,她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起来,外间的竹帘已经卷起,晨风徐徐吹入,美人榻上的软枕与薄被叠得整齐。
“师尊。”裴宥川推门而入,端来一份清淡精致的早饭。
一看就不是芥子舟供应的餐食,定是他大清早去借了厨房做的。
“昨夜睡得可还好?这榻小了些,委屈你凑合两日,很快就到风渡城了。”
“有师尊在,弟子睡得很安心。”少年肤白唇红,面上笑意盈盈,不见丝毫疲色。
师徒两人一同用早饭,偶尔闲聊两句,气氛融洽。
云青岫想起昨日那炉丹药,初次接触丹道,他就能熟练控火,实在令她惊喜。于是毫不吝惜夸了他几句。
裴宥川眼含笑意,乖巧道:“是师尊教得清楚细致。”顿了顿又道,“我可以向师尊讨个奖赏么?”
“可以,想要什么?”
芥子舟穿过云团,日光被遮蔽,光线忽暗。
少年垂眼轻笑,眼中的阴暗贪欲几乎要溢出来。再抬头时,窗外已时日光灿烂,他笑得乖巧纯然:“没想好,先存在师尊这吧。”
…
芥子舟穿过云海,昏黄天光将不远处的城池蒙上陈旧色彩,飞舟缓缓停靠,阴冷的风呼啸扑来。
风渡城筑起高墙,城外十里之遥,无间渊似一道吞噬万物的天堑,将仙洲与阴鬼蜮划开。无间渊之后,便是被结界阻拦、荒息笼罩的阴鬼蜮。
云青岫遥望此景,忍不住蹙眉。
许多年前她来过风渡城,那时向西望去,只能望见一道黑线,如今竟快要到城门下。
数千年前,仙魔大战后,仙门百家联手设下四镇石,矗立在无间渊旁,每隔十年便会召集天骄们进行加固。
四镇石竭力减缓无间渊朝仙洲移动的速度,但日积月累,无间渊仍然朝仙洲移动了一大截。
自三百年前阴鬼蜮封禁破除,无间渊也渐渐活跃起来,往仙洲移动的速度更快了。
像风渡城这样的边陲城镇,不出几年便会被彻底吞噬。
赵文镜第一次来到边陲之地,看见传闻中的无间渊,吓得脸色发白,满脑子的妖魔鬼怪。
徐月同样不安,拉住云青岫的衣角:“师尊,这无间渊真的会一直朝仙洲移动吗?为什么不能将它重新封印起来?”
“无法封印。”云青岫望向远处漆黑天堑,“数千年前布下封印的都是半步羽化的大能们,封印无间渊后都身陨了。”
如今的仙洲,连渡劫期的大能也没有。
仙魔大战后,天道衰微灵气减少,再无修士飞升。
仙洲正在走向难以挽回的衰落,仙盟九宗心知肚明,但无力回天。
芥子舟在风渡城渡口停靠。
这次接取的都是诛灭魔物委托,难度不高,弟子们自行散去做任务。
云青岫在风渡城里闲逛。
城内凡人与修士来往络绎不绝,衣裳色彩鲜艳,繁复的饰品叮当作响。
几个提着虎头灯的小孩嬉笑着从云青岫身旁跑过。
不远处,凡人父亲把女儿举到肩头,女孩咯咯笑,连头上的羊角辫都颤动不止。
云青岫穿行在人流中,忽然问:“如果不阻止反派灭世,会如何?”
系统语气激动:“无间渊中有天魔传承,只有反派能取得传承认可。如果不阻止,让反派顺利继承,仙洲就完蛋啦!”
“解决反派后,无间渊会消失?”
系统卡顿了一下才说:“嗯嗯……是这样没错!总之,飞升消灭反派后,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行人的笑语流水般从耳边淌过。
“走过路过都看看嘞,各式各样的香囊——”
色彩琳琅的香囊闯入云青岫的视线,小摊挂着一溜木牌,对应着不同香囊的效用,其中一块上写着“安神”。
她顺手买下一个。
云青岫一行人在风渡城停留了三日。
解决完魔物后,弟子们围着云青岫汇报此行心得。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魔物,除了裴宥川,都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最终赵文镜总结道:“魔物恢复能力快,皮糙肉厚,好在许多魔物未开灵智,只要不与它长久缠斗,对付起来不难。”
云青岫笑道:“看来你们此行收获不浅。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启程回宗。”
“小师叔,我们迟些回去吧。”宣黛抱住她的胳膊央求,“我和三师弟今日在城外遇到个姑娘,她说村子附近密林里有魔物,时常作祟伤人,求我们帮忙呢。”
说起这事,宣黛还有些恼:“我当时便答应了,三师弟非说要回来请示您。”
李闻鹤抱着剑,面上冷冷淡淡,“离宗前师伯叮嘱过,在外不可擅自行动。”
宣黛不服气:“已用鸣铃探过,密林里只是低阶魔物。”
“闻鹤这样谨慎是对的。”云青岫要来鸣铃查看,如宣黛所说,里面记录的一道魔气属于低阶魔物。
“有魔物作祟,她为何不入城上报云水楼?”
妖魔作乱属于公共事务,只要上报,便会成为一桩委托由修士接取解决,报酬由仙盟支付。这样路上拦人,的确可疑。
宣黛解释道:“她说去过,被赶出来了。因为流窜作乱的魔物太多,风渡城的云水楼积压了许多委托。因此有规定,魔物没有连续杀人,便不管。而路过的修士不愿帮没报酬的忙,至今都无人解决。真的很可怜啊!”
云青岫沉吟片刻。
这个解释倒是逻辑自洽,风渡城偏僻,凡人居多,云水楼懈怠也在意料之中。
“明日一早,你们五人同去,就当是历练。”
吵吵嚷嚷的弟子们被赶回房间睡觉,裴宥川走在最后,跨出房门时忽然被云青岫叫住。
“把这个放在枕下。”
云青岫递给裴宥川一个黑底金纹的香囊,淡淡沉木香晕开。
他定定望着云青岫,伸手接过,很轻易便感知到里面有一种出自她手的安神符。
“师尊待我真好。”裴宥川弯了弯眼眸,缓缓摩挲香囊,“这样的香囊,师兄师姐们有吗?”
“见你睡不好为师才买的,就这一个。”
裴宥川很喜欢这种独一份的礼物,喜欢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他笑容更深,乖巧道别。
目送徒弟离去,云青岫忽然叹气。
瞧瞧,一个安神香囊就高兴成这样,看来平时不够上心,还得对他再好一点。
…
风渡城外青山连绵起伏,大片丛林错落分布,里面潮湿而不见天光,一呼一吸间都是黏腻沉重的水汽。
几道身影行走在密林间。
林中光线愈发黯淡,地面爬满藤蔓和艳丽菌类,散发出成熟腐烂的气味。
赵文镜领头,腰间挂鸣铃,它记录了魔物的气息,越是靠近便越颤动不止。
裴宥川把玩衣襟的穗子,黑瞳似漂亮的琉璃珠,满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宣黛等人已找到作祟的低阶魔物,并一举将其制服。
任务完成得这样顺利四人都很高兴。
剜魔丹时,赵文镜忽然“咦”一声道:“奇怪,这魔物身上没有血腥气啊,没伤过……”
话未说完,地面剧烈颤动,裂开幽深地坑,无数扭曲藤蔓伸出,眨眼功夫就将四人拖拽卷入。
藤蔓如群魔乱舞,朝裴宥川也卷过去。
黑瞳转动,轻轻一瞥。
密林陷入死寂,张牙舞爪的藤蔓们瞬间变得乖巧柔弱,无声潜回地坑。
地面颤动着,深坑逐渐闭合。
临行前,云青岫给每人都施了追踪符,以便查看行踪。
他的师尊这样敏锐,四人都消失了,只有他留在地上,定会看出端倪。
裴宥川轻啧一声,不耐地朝地上踹去。
地面又是一抖,乖乖停下闭合。
他面无表情踏入,头上的光亮随着地面合拢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