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沙沙,陈旧的演武场空旷萧条,对战武者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
沉闷的木头击打声不绝于耳。
注入灵力的武者一板一眼出招,白衣少年手执木剑,剑招青涩,气势却凌冽。
半月不见,少年已经褪去苍白单薄的病弱之姿,穿着青山宗校服,腰系青色绦带。日光婆娑,映在他身上,泛起金灿灿的光。
“出剑时身步相随,借势退左脚再进右脚,转身向左时可变为下一式。”
少年即刻调整出剑姿势,随着云青岫的话一剑送出。
木剑挑翻了武者的剑,将其掀倒。
“不错,学得很快。”云青岫含笑抚掌。
“见过小师叔。”裴宥川抱剑行礼,鼻尖挂着几点亮晶晶的汗珠,神采湛然。
“你百里师叔杂务缠身,不便多收一个弟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风拂过竹林,青山宗仿佛静了下来。
裴宥川怔怔望着温和含笑的面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盛满灿然笑意。
“师尊。”他笑着唤道。
她心中忽的泛起一丝异样。
“师尊”二字,云青岫听得太多,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太上剑宗。那时,身后还总跟着个寡言内敛的少年。
“嗯,等会你将东西搬至为师院中,有几间空室,你挑喜欢的住。然后随为师下山一趟。”
裴宥川眼眸弯弯,立刻应道:“是!”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
他的东西只有赵文镜给的两套旧衣,以及身上穿的一套校服。
裴宥川选了离云青岫主屋最近的空室,屋后有片竹林,有小溪穿墙自竹林而过。
云青岫见他屋子空荡荡,直皱眉头,叫来外门执事为他添置日用。
不到半日,小师叔收徒的消息就传遍了青山宗。
云青岫带着裴宥川下山。青山宗位置偏远,到坤地城有段距离,需御空飞行。
晴阳潋滟,乌发以两支玉簪挽起随风飞扬,几缕拂至少年脸上。
温和清浅的气息蹿至鼻尖。
他在云青岫身后无声地笑,唇角翘起,乖巧纯然。忽然身子一晃,踉跄跌向云青岫那边。
云青岫本就握着他的手臂,带他御空,这一跌,她下意识揽住裴宥川的腰。
“不舒服?”
“……是有一些。”
她抬眼打量,裴宥川满脸歉然,唇色略白,额间也渗出细汗。柔声安抚道:“初次御空,不适也是正常的,为师慢一些。”
裴宥川瞥向环在腰间的手,隐秘的情绪似青苔,在暗处疯狂滋生。
他莞尔笑道:“多谢师尊。”
…
待慢悠悠御空到坤地城,已是午后。
云青岫将裴宥川安置在茶楼,让他稍等,然后转身去了丹药阁。
茶楼繁华热闹,说书人正在讲邪魔之主,将其描述得极其可怖,罪行滔天。
裴宥川百无聊赖转茶杯,神情漠然,黑瞳沉沉盯着茶楼门口。
远远看去,像个精巧的傀儡人偶。
直到雾青色身影踏入茶楼,黑瞳瞬间覆上纯然笑意,乖巧道:“师尊。”
“吃了这个就舒服了。”云青岫笑了笑,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递去药丸。
少年用青色发带高高束起,发丝柔软,碎发茸茸,摸着手感很不错。
长睫覆盖下的黑瞳忽然闪过浓浓的贪欲眷恋。
裴宥川倒出一颗吃下。
药丸淡绿,味道清凉略辛辣,专为初次御空或晕仙舟的修士服用。
他仰头对云青岫笑:“师尊待我真好。”
“你是为师的弟子,不对你好对谁好?”云青岫拍拍他的肩,“走吧,带你去添置些东西。”
在她转身那刻,裴宥川的唇角倏地垮下,满眼阴郁烦躁。
所以,只要是成为徒弟,便能得到这样细致的好?
换成另一个人,也会这样细心温和,揽着对方的腰御空飞行?
云青岫手腕忽然一紧,垂眼去看,只见一闪而过的蜿蜒扭曲物体。
就像是错觉。
身后只有神色如常的裴宥川,见她回头微微歪头,露出疑惑表情:“师尊,怎么了?”
云青岫轻抚手腕,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残余在肌肤表面。
是错觉?
“没什么。”她最终摇了摇头。
…
所谓添置东西,指仙门弟子的基础用品。
储物戒、防身法器、基础丹药和法衣。裴宥川是剑修,还需要一把剑。
前几样在集市转了一圈便买齐了。
坤地有许多成衣铺,法衣样式琳琅满目。
云青岫这人不爱打扮,对打扮别人还算感兴趣。裴宥川一趟又一趟从试衣间走出来,面上不见丝毫怨言,笑吟吟任她挑。
少年身量单薄却修长,却生得光华夺目,穿浅色时清俊,穿深色时艳丽。
要不是顾虑钱包空空,云青岫简直想把店里的都包下来。
眼见着天色不早,她终于择定两套,一套月白一套竹青。
选完法衣,余额所剩不多,只能选择一柄普通的灵剑。
裴宥川很是爱惜,像是得到什么宝物。
她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系统,你怎么没给我捏个富甲一方的躯壳?故意给我增加任务难度?”贫穷师尊云青岫开始挑刺。
重生归来,竟然变成了穷鬼。
她的徒弟,怎么能过得如此寒酸!
系统抗议:“这幅身体本来是有点小钱的!你神魂醒得太晚,只见到了没钱的时候,不能怪我呀。”
云青岫:“……”
无言以对。
一切都怪那野心有余脑子不够的段卓。
…
是夜,窗外月影婆娑,竹海沙沙。
云青岫难得挽起发髻,一身白衣坐于主室上首,琉璃灯勾画出一道剪影。
少年笔直跪在她身前,托着亲手沏的茶,柔声道:“弟子裴宥川……为师尊奉茶。”
头颅半垂,姿态温顺恭谦。
手中一轻,茶已经被上首的人接了去。
茶水温热,正好入口。云青岫喝完这盏茶,顿了顿道:“宥川,修道者贵在初心与恒心。须修身养性,戒嗔痴,忘余恨。为师领你入门,但你的道需要自己探寻。”
“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他的睫羽长而密,垂首时只能看见他唇畔的笑,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云青岫忽然俯身,雪白袖袍垂落拂过他的肩头。
清浅冷香近在咫尺。
坚硬事物穿过少年高束的发,冷香远去,只听见温然含笑的声音。
“不错,果然合适。”
古朴冷银发冠束着乌发,配套银簪穿过,防御法阵泛着淡淡灵光无声流转。
活脱脱一个宗门世家的清俊少年郎。
见裴宥川摸着发冠神情怔怔,云青岫不由打趣道:“这样的拜师礼就将你哄住了?若是拜入大宗门,会有流水似的法器珍宝送到你面前。”
她伸手去扶,笑道:“好了,起来。”
少年垂着头,喉结重重滚动,忽的抬手握住云青岫手腕。
下一刻,她膝头一重,裴宥川膝行两步,伏在上面。
他声音沉闷,喃喃道:“弟子什么都不要,只要师尊……送的。”
“师尊,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
…
四长老身亡,青山宗危机解除,还意外添了位天资过人的新弟子。
外出的百里竹风尘仆仆归宗。
诸多喜事发生,洛云语大手一挥宣布加餐。
大批灵植和妖兽肉送到架起烤炉的大广场,很快就弥漫着炙烤的香气。
夕阳没入竹海,炭火滋滋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几张年轻的面容。
宣黛穿行在一众弟子间,去哪都受到许多追捧。
反观赵文镜,从前段卓当宗主时,青山宗弟子都以他为首,如今段卓离宗,他连带着面上无光。昔日同门虽没说什么,但看他的眼神却有些微妙。
他垂头丧气,独自用一个烤炉乱烤一通,弄出一堆焦炭似的肉串。
耳边的欢声笑语格外刺耳。
赵文镜默默环视一圈,宣黛被围在弟子中间;裴宥川正在为小师叔递烤串,烤得比他好一万倍;李闻鹤被百里竹检查功课……
古怪的情绪翻涌上来,像羡慕又像嫉妒。
回过神来时,一道素白身影已经走近。
“小师叔。”赵文镜连忙见礼。
“他们都聚在一块玩,你怎么自己在这烤炭?”
赵文镜看了一眼碳化肉串,红着脸挠挠头,有些难堪地低声道:“我这身份,凑过去也尴尬。”
“师父有错,与弟子无关。”云青岫道,“你是青山宗大师兄,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无人指导也不行,我与师姐商量过,今后你转拜到她门下。平日功课由我指导。”
赵文镜手足无措,眼泪不争气得往外冒,手忙脚乱擦了又继续淌下来,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不远处的烤炉前,几个弟子围在一块,正七嘴八舌与入门最晚的裴宥川聊天。
少年唇边含笑,像是在听,眼神却死死钉在云青岫与赵文镜身上。
他的师尊正在温声细语安慰旁人。
与对他没什么两样。
裴宥川蓦然拨开挡在一旁的弟子径直走过去。
云青岫宽慰了赵文镜几句,正欲离去,便听见身后传来笑盈盈的一声轻唤。
“师尊,大师兄。”
暮色里的少年拿着端着两个托盘,上面放着香气扑鼻的烤串。应云青岫的要求,在中间串了红彤彤的果子,吃起来格外解腻。
其中一盘,他主动分给了赵文镜。
云青岫在心中直道稀奇,据平日观察,她这徒弟非常不喜欢将自己做的东西分给旁人。
大抵是见赵文镜心情不佳,特意安慰他。
真是个心善的孩子。
云青岫揉了揉裴宥川的脑袋,师徒二人携烤肉离去。
少年忽然道:“啊,忘记大师兄不能吃辣了,那份与师尊的口味一样,该另外做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赵文镜痛苦的大吼,像是身上着火般满场乱窜要水喝。
裴宥川很是懊恼:“师尊,大师兄该不会怪我吧?”
不知为何,云青岫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看见徒弟蹙起的长眉,只好再次摸了摸少年的头。
“无妨,你是好心,文镜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