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辞每说一次“那个姑娘”,曦煌感觉心肝儿剧烈颤动一下。
眼见着青辞话锋在魏行云喉头绕了三圈愣是没捅破窗户纸,曦煌恨不能给她撒把金瓜子。
好在青辞并没有将厚朴给抖露出来,反而质问魏行云,“行云,为何你如此关心这个姑娘。”
“哦。”魏行云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抱歉,青辞,是我太激动了。数月前,星君说未来会有灾星降临。灾星临世,必有灾殃,我担心,她会对百姓不利,所以迫切的想要将她抓起来。”
“原是如此。”青辞垂下眼眸,话风一下转,“可是,我觉得星君说的,不总是正确的。他总是以道门诛灭妖精的数量来评判他们是否能够担任宗主,这不就是激励道门滥杀无辜吗?”
曦煌用力点头,没想到青辞还是有点脑子的。
魏行云抓住青辞的肩膀,一脸诚恳地说,“不管星君是否是正确的,我都必须得做出防范灾星的准备,我不能拿那么多百姓去冒险啊青辞。”
青辞看着魏行云的眼睛,思考了一阵,最终还是说道,“抱歉,行云,天太黑,我没看清。”
曦煌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魏行云见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先让人将青辞送回房间休息。
曦煌站在门外,看着青辞走下台阶的单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宽大的道袍被夜风灌满,恍若一具悬在蛛网上的空茧。
素白襟袖下嶙峋的腕骨泛着青,倒似千丝缚在她身上又长出了新的枝桠。
偏那腰封勒得极紧,每一道褶皱都驯顺地叠成三指宽的囚栏——分明是刻意用妖术熨平的,连最刁钻的日光都寻不出一丝错处。
发髻梳得好似能丈量人心,月光泼在未施脂粉的脸上,将睫羽的阴影刻成细密的符咒,倒比满殿朱砂写的镇妖诀更触目惊心。
明明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要栽在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可惜,如今曦煌的目的是取得九幽盏,管不了太多人间的闲事。
魏行云目送那道素白身影融入夜色,眼底倏然掀起腥风。
方才还酿着蜜意的瞳孔裂出蛛网般的血丝,恍若戏台上剥落的浓墨重彩。他翻掌抖开帕子,拭过青辞触碰过的衣襟时,金线刮出道道灼痕——仿佛要连二十年虚情都焚成飞灰。
魏行云叫来一个弟子,曦煌也悄悄地猫进殿内。
他将指尖叩在星纹密布的檀木案上,青铜鹤形灯的冷光将他眉峰割成刀锋,“你们说天上坠下来一个东西,可能是天降灾星,当时刚刚坠落下来的时候,可有派人出去打探。”
跪伏在地的弟子听见案牍裂出细纹,膝下青砖已洇开冷汗,“回……回禀门主,确已遣厚朴师弟前往梧桐岭……”
魏行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让那废物去探灾星?你们就看着他去,没有一点行动?”
弟子膝骨撞出闷响,喉间挤出破碎的颤音,“是……是其他的弟子,他们不愿意去,梧桐岭上,障气太深……”
“废物!”魏行云广袖扫落案上星纹香炉,香灰泼墨般溅上弟子惨白的脸,“厚朴回来了吗?可在山上遇见任何除了蛇妖以外的女子。”
弟子全身颤抖,“厚……厚朴说,他刚进梧桐岭没多久,就被上面的障气给毒晕了,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魏行云眉眼压低,眼神如冰刃一般锋利,“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曦煌的双手距离令牌还有半寸,魏行云忽然诈尸般弹起,惊得张大嘴巴,哑声一叫。
那令牌晃悠得比钓竿上的鱼饵还气人,眼瞅着要咬钩却被整个鱼篓端走——敢情这厮早算准了有人惦记他裤腰带!
“走,带众弟子跟我去梧桐岭,先去寻觅灾星下落,再将千丝缚给带回来!”
曦煌的双瞳直勾勾地锁定他后腰那串晃荡的令牌,恨不能召道天雷劈了这厮的裤腰带。
众弟子御剑飞向梧桐岭,就像流星群一样迸射而去。
只是看着一道道划破苍穹的赤红,曦煌觉得有些奇怪。
道,代表天道规律,是正气。
她在娑婆幻境中看见的道术基本上也是金光,而这些道士使的道术是红光。
红光代表着人类的欲念,难怪厚朴说自己在鹤隐门修行几年,依旧是一个端茶送水的菜鸡。
以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或许,还真的没有什么欲念。
曦煌准备向厚朴了解一下这个世界道士使用的道法,以及为什么他的天资会那么弱。
盥洗房内,厚朴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正在用力搓衣。
寒冬腊月,木盆前的衣服堆积如山,他手腕上的筋骨微微凸起,手掌的指节也被冻得通红。
斜眼道士枯瘦如鹰爪的手凌空一甩,三件鹤氅挟着腥风砸向厚朴面门。
厚重的织锦扑在青石板上,腾起的灰尘里混着陈年汗酸味。
道士身形瘦弱,如瘠地枯木,却端得个嚣张跋扈,“厚朴,将这些衣服,都洗干净了啊!”
矮胖道士腆着油亮的肚皮挪到晾衣绳下,蒜头鼻猛地抽动两下,活像嗅到腐肉的鬣狗。
他绿豆眼里闪过一抹精光,突然拽住晾衣绳狠命一抖。
刚晒干的月白道袍纷纷坠地,正落在昨夜雨后的泥洼里。
厚朴的瞳孔骤然缩成两点寒星,“高师弟,你做什么啊,这些衣服都是我刚洗干净的。”
矮胖道士腮帮子上的横肉抽搐着堆出假笑,“我刚才检查了一下,这些衣服不仅没有洗干净,而且上面没有柑橘的香味。厚朴啊,这是文师兄的衣服,你知道的,他所有的衣服,都要有柑橘香的。我看你还是用柑橘花洗吧,不然,到时候,你没办法向文师兄交差呢。”
“可是,之前,你将衣服送过来的时候,没说,而且,这个季节,根本就没有柑橘花啊……”
那团肥肉竟异常灵巧地弹跳起来,指甲缝发黑的手指钳住厚朴耳垂狠命一拧,“你的耳朵是当摆设的吗?究竟是怎么听的啊,我说了无数遍了,要有柑橘香,要有柑橘香。”
“嗷——高师兄快看这呆子耳朵红得像卤猪耳!”斜眼道士笑得前仰后合,冷不防被道袍下摆绊了个趔趄。他正扶着廊柱喘气,忽觉后颈寒毛倒竖。
曦煌站在廊下,实在看不下去。
她大步走到那团肥肉的面前,“啪”地抽得道士原地陀螺般转了三圈。
道士捂着迅速肿起的腮帮子,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似的环视四周,“何方妖孽!”
曦煌绕到他的身后,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是你天神奶奶!”
道士一个趔趄,瞬间摔了个狗吃屎。
厚朴搓衣的双手滞在空中,脸上也慢慢浮出一丝笑意,“小曦。”
斜眼道士攥紧剑柄猛力一抽,剑刃卡在鞘中纹丝不动。
青筋暴起的手腕骤然发力,剑身终于脱鞘而出的瞬间,带出一声滞涩的锵啷颤音——可那本该寒芒凛冽的剑尖,此刻却筛糠似的抖出三道银弧,活像被惊雷劈中的蛇信。
曦煌猫着走到他的身后,手举青石,“嘣”地一下朝他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道士瞬间瞳仁上翻,身体虚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矮胖道士臃肿的身躯如滚地葫芦般弹起,肉浪翻涌的脖颈沁出油汗,眼瞅着就要滚过朱漆门槛。
曦煌的右脚如灵蛇般横截而出,正卡在道士抬脚的间隙——“咚!”
肥厚胸脯撞上门槛的闷响如破鼓,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
道士下颌磕在石阶上,镶金的犬齿打着旋儿飞入廊下。
曦煌拎着裙角翩然蹲下,葱白指尖掐住那泛着油光的耳垂,“这是本天神罩的人,你这猪耳朵听清楚了吗?以后再敢欺负人,我就将你这猪手剁下来挂猪肉铺里!”
道士吓得满脸通红,“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小曦。”厚朴箭步走到曦煌的身边,“我没事的,但是你这样做,会暴露身份的。”
曦煌唇角一翘,仰头冲厚朴眯眼轻笑,指尖蓦地松开道士紫胀的耳垂,“我怎会暴露身份呢。”
五指张合间已扣住道士油腻后颈,右手掌根抵着发旋猛然下压,将他的脸用力夯进砖地里。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道士瘫软如抽了骨的泥鳅。
曦煌抻了抻后腰缎带,“厚朴,既然你打不过他们,但是你这体格子,总能扛得动他们吧?现在将他们扛到屋子里面,找个隐蔽的地方绑起来。”
处理好两个师兄弟,曦煌终于问出心中疑问,“话说,他们都这样欺负你了,你怎么不反抗啊!虽然你道术不精,但是你身壮如山啊,完全能像拎小鸡似的,将他们拎起来啊。”
厚朴十指绞成发白的树根,脖颈低垂的弧度像晒蔫的向日葵,连影子都蜷缩在脚背三寸内,“不是我不愿意反抗,只是我觉得这种方式是不好的,我不想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们。我受点苦,受点欺负,没什么的,但是我不想去做不好的事。”
“这怎么是不好的事呢!”曦煌语重心长,“你不反抗,你怎么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你不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吗?如果你总是善良,总是退让,他就会默认自己的方式是正确的,然后去伤害更多的人。那这个时候,你还觉得自己的方式是正确的吗?”
厚朴缓缓摇头,像个受了委屈的稚子似的悄摸着抬起眼睑瞥了曦煌一眼。
回想起在鹤隐门的这几年,刚开始,师兄弟们会因为他强壮的体格和富裕的家世称赞他,拉拢他,甚至带他下山吃香喝辣,可是,自从他无法修炼任何道法,门中的师兄弟就开始慢慢欺凌他。
最初是将他的东西藏起来,然后是在冬天淋湿他的被子,最后是用道法将他定在雪地里整整一夜。
父亲过世之后,大伯占据了所有的家产,他再也无法缴纳任何供奉,他们便将自己当成奴仆使用。
他从不在意,也不记恨,只是觉得很难过。
曦煌主动出手帮助他,他很感动,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愿意在意他的感受,对他好。
曦煌一巴掌拍在厚朴的肩头,“善不是错,只是没有力量的善,就是软弱。那我今天费尽心思给他们上了一课,让他们体会被欺负的感觉,教他们欺负人的行为是错误的,你还觉得我做错了吗?”
厚朴用力摇头,山岳的身躯上面是闪着泪光的眼睛。
曦煌心满意足地点头,“那以后会反抗了吗?”
“嗯。”
“啊!对了!”曦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光顾着教训他们了,忘记问你正事了。”
“什么事?”
“我来凡域之前,出于对人类的好奇,进入过娑婆幻境,娑婆幻境可以模拟整个凡域,但是当时我所见到的道士,他们使用的道法,都是金色的,金色的代表正念,而现在的这些道士,使用的道法是红色的,红色的则代表着欲念。你们道门的道法,在星君降世的这些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啊?”
“是有过变化。”厚朴眉头微蹙,脑海开始浮现他在藏书阁里面看到的内容,“星君临世之前,所有的道门修习的都是广陵道君的道法。只不过,此种道法需要大量的时间,还很考验道士们的心念,所以修行的过程很苦,能真正使用道法的道士也很少。
“星君临世之后,清扬道长受星君启示,新创出一种道法体系,这些道法花费的时间很短,修习的内容也很简单。后来,为了提高道门的门槛,便限制普通百姓成为道士,只有一些达官显贵以及像我这样使用大量供奉的人,才可以进入道门。”
“那道士的地位,是很高的咯?”
“嗯。道士,是可以直接见到星君的人,而三十二道门的宗主又是星君的大祭司,所以身份甚至高于一些王公贵族。”
“那,现在凡人都很信任星君吧?”
“是的,现在人们都拜星君,几乎家家户户都摆着星君的塑像。”
曦煌啐了口唾沫,“这作孽玩意儿。”
“嘘。”厚朴按住曦煌的右手,抬头环视了一眼四周,“小曦,以后当着他人的面,你可不能这么说,若被其他人听了去,可是要下狱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曦煌微微噘嘴,“不过,你知不知道如何修习广陵道君的道法呢?”
厚朴缓缓摇头,“现在所有的道门修习的都是新法,整个鹤隐门当中,除了广陵道君以前留下来的一些法器,也根本看不见他以前留下的任何道法书籍。”
曦煌微微咬唇,“如果能修行广陵道君的道法,没准你还会有所大成,只是,依照星君的性格,必然不会让人类修行正法。至于记载旧法的书籍,以后,我们也只能慢慢打听了。”
“可是,我没有学习道法的天资……难道学习广陵道君的道法,就能有所大成吗?”
“你不是没有天资,你是修习的方向不对。我问你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欲念,比如,想发财、想当人上人或者想要美女,只要能得到这些东西,你可以不择手段,牺牲他人。”
厚朴再次摇头。
“那就对了呗,现在的道法,都是人类的邪念欲念。因为这些邪念欲念,人类忽视了自己内心的需求和体验,被一些虚无的东西所掌控,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如此混乱。你这个人又单纯老实,自然就修习不了了。”
厚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刚跨出盥洗房,忽见天光尽敛,云层如被妖兽泼了墨砚。
曦煌后颈寒毛倒竖的瞬间,头顶传来天河倾覆般的轰鸣——
百丈玄木画舫正碾碎九霄云霞而过,舫身浮刻的异兽还在在游走吞吐灵气。最骇人是船底流转的幽蓝光纹,恍若万片冰晶蛟龙逆鳞拼成的星图,每道鳞缝里都喷薄着冰火相融的灵气漩涡。
曦煌垂首看向厚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凡域的画舫现在还能上天呢。”
“是锡石在驱动,船下的那些蓝光便是锡石提供的能源。”
“锡石是什么东西?我以前在娑婆幻境中怎么没有看到过。”
“是祖尊星君帮助高野发现了这种矿石,七个王国当中,也只有高野才有。这种矿石能够为所有的物品提供能源,只要将其放置在物品之上,它们就能在空中悬浮。稷华擅长制造,他们生产的交通工具不仅能上天,还能下海和奔跑。”
“这么厉害?”曦煌也忍不住惊叹,“你们这下面还有七个王国?”
“是的,分别是高野、乌泽、稷华、佚光、吞云、重岚和浩渊。”
“每个王国住着一个星君?”
“是的。原本以前这里是一个统一的王国,后来各地的藩王开始斗争,导致战火不断。星君下凡之后,平息了战火,并且建立了七个王国,护佑着各个国家的百姓。从此以后,七个王国,再无战火。”
曦煌微微抿嘴,“刚开始我还以为七个星君住在不同的地区。”
“嗯。是星君改变了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加繁盛,所以人们都很崇拜星君。”
画舫缓缓下降,曦煌看见它落在了玉清殿前的殿庭上。
她快步前往玉清殿,问道,“这是鹤隐门的画舫?”
“对,是夫人的画舫,夫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