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万看着年轻领主瘦削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他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要经历这变革,弥尔小姐虽然看起来风一刮就会倒下,但约万能看到她骨子里坚韧的生命。
他老了,观念也跟不上了,陪着年轻人做做事,就当是为自己积攒一些鲜活的生命力。
阿兰将一沓整齐柔软的纸交给暮昭,在暮昭接过的一刹那还留恋的摩挲了几下,似在回味那光滑的触感。
这新纸听说竟是用树皮草绳制成的,竟然比羊皮鞣制的还轻薄,领主大人真是厉害。
这是造纸坊按照暮昭选定的方法,今天赶工交上的第一批纸,暮昭拿着它们回了二楼卧室。
没多久,便听到敲门声,是赫克托来提交设计稿——关于给城堡安个窗户的事。
本来只是加一扇窗户,赫克托手里却拿着厚厚一沓羊皮纸。
暮昭有些纳闷,接过来一看,惊愕的地发现,赫克托交上来的竟然是一套全新的城堡设计图!
而这份设计图中呈现的城堡,才最符合暮昭心中对中世纪建筑的认识。
整座城堡面积很大,算上地窖一共有五层。
位于城堡中心的主楼结构坚固,内部囊括了大厅、卧室和储藏室;作为城堡内开放区域的庭院,设计了马厩、仓库、厨房和骑士营房,之后三位骑士就可以住在城堡内,夜里也能保护领主的安全。
赫克托为了增强城堡的防御,特意又增加了一圈外堡,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狭窄的垂直开口,外部较宽,内部较窄——这是为供弓箭手射击而留有的箭孔。
虽然现在领地内的战力就只有三位骑士,但的确也提醒了暮昭,要增加战力储备,以防未知的敌人。
再往下看去,城堡的地下还有一些阴暗狭小的房间,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暮昭一时没看出来是做什么用的,随即看到一旁整齐地写着两个字——地牢。
她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设计得的确够全面,也贴合暮昭未来的发展计划,但是自己的住处下关押犯人,想想还是有点不自在,夜里她在上面睡觉,床下是犯人们的哀嚎。
总感觉自己像一块镇压怨气的法宝。
赫克托的确有两把刷子,整个城堡的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还为了防止敌人侵入城堡,在城堡内部也做了很多精妙的防御设计,暮昭一整个看下来竟有些眼花了。
只是越到翻到后面,设计图和字便越小,甚至几张房间的设计图直接被赫克托挤在了一张羊皮纸上,并且因为羊皮纸的材质,后面的墨迹也有些晕花了。
赫克托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暮昭惊讶的神色,不免有些得意,这设计图可是他的精心之作。
早些年,前任领主曾带他去外地参加宴会,就是为了让他能画出更好的设计图。
去的是一位大贵族的领地,他发誓,那大贵族的城堡绝对是他毕生见过的最奢华的存在。
但是,就连前领主大人在那里,也只能恭恭敬敬的,而他以侍从的身份来到这,更不能在城堡内随意走动。
于是他尽可能把他经过时,看见的一切都记在脑中,一直期盼着也能设计出这样恢弘的城堡。之前暮昭让他设计城堡的窗户,在赫克托眼中,就是领主大人对现在的住处不满意。
所以赫克托就交上了这份城堡设计图,他觉得新领主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一定有能力将自己的设计建造出来,毕竟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亲眼看着自己的设计变成实物。
他有些期盼的看着暮昭,几乎笃定领主大人下一秒就会点头称赞,然后派人来为自己建造城堡。
可暮昭的语气却带些惋惜。
“设计是好设计。可惜,赫克托,这份图纸用不了。”
赫克托瞪大眼睛,声音因为激动都嘶哑了。
“领主大人,这,这是为什么?”
他不理解,难道领主大人是嫌城堡不够华丽吗?早知道他就应该再打磨打磨,其实他脑中还有很多设计。
赫克托后悔万分,暗怪自己太着急了,领主大人作为女性还能拥有领地,可见她的父亲一定是位有能力的大贵族。她一定是在比这华丽数倍,由大理石建造而成,用黄金和宝石点缀的城堡中长大的。
暮昭将图纸放下,对他说道:“这么复杂巨大的城堡,即便现在掏空整个领地的财产,也不见得能建成。”
“而且领民们的生活才刚刚步入正轨,大家现在连饭都吃不起,这些对于他们太残忍了。”
短短两句话就让赫克托无法辩驳。
在成为领地的员工前,他也是一个普通的自由民,因为常年画图设计,不光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很多,身体也十分无力,被遣退种田后,收成惨淡,过的十分艰难。
现在被新领主大人赏识,反倒让他忘了当初求生的痛苦。
此刻被领主大人提醒,一股羞愧涌上赫克托心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暮昭在众多设计图中翻找,最终选中了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窗户款式,虽然她不想浪费资源建造这个城堡,但也不代表她会一直住在这个破屋里。
等领地发展起来,她迟早要换一套满意的大房子,所以现在安的窗户,未来都要拆掉的。浪费人力弄些复杂的样式没用,简单好用就行。
并且这几天领民们搜集上来的材料积累了不少,已经足够在领地搞一些建筑了。
于是暮昭提出准备建造水车,之后让赫克托询问达里安的想法,为她建造一个锻造工坊。
这样等领地的管理完善后,就要想办法开采铁矿了。
而且达里安的设备实在是太简陋了,术业有专攻,她能做好一个好铁匠,不代表她也会设计装置。
水车如果能建好,便能将水流的动力转化成机械力,也就意味着它可以驱动机械装置,从而提高锻造的效率和生产力。
即便现在技术有限,但仍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装置,例如能用机械能驱动的,锻造用的锤子、风箱。
水车驱动的锻锤可以自动进行重复的锤击动作,不仅比人工锤击省力,还提高了产品的一致性。
而风箱可以持续向锻造炉内鼓风,保持炉内高温,相比手动的风箱来说,更高效,提供的气流更稳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水车能驱动的轧机、磨石、锯木机以及水泵等稍微复杂点的技术,暮昭只是简单的说了说。
只详细讲解了一些基础工具的驱动,和怎样设计传动装置将动力传输到锻锤、风箱这些多个设备。
每说一处,赫克托的眼睛就亮了一分,口中时不时感慨竟然有如此精巧的设计。
等暮昭要交代的事全部说完后,赫克托看向暮昭的眼神都要带上星星了,这让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让他赶紧去干活。
赫克托领命正要转身出去,暮昭却叫住他并递了一沓纸给他,他接过去抚摸着纸张表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早就知道了领主大人之前让他做的工具,是用来造纸的。
但因为一直忙于工作他也不曾去看过,没想到这新纸竟然这么好,他不敢想象书写时会有多么顺滑,而且携带还方便。
原本还有些萎靡的赫克托瞬间振奋起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用它画新设计图了。
赫克托将纸小心翼翼地收好,因为急于回到自己的住处,步伐都矫健了不少,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领地目前只有五位正式员工,大家当然都很关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工匠赫克托是一个孱弱到风一吹就倒的老头。
现在他这么一反常态地从领主大人那出来,不禁让人猜测,领地里又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赫克托倒没有理会别人的想法,他火急火燎地关上自家房门后,宝贝地将纸掏出来,平铺在桌面上,一边用手指抚摸,一边在脑中规划着怎样使用才不浪费。
突然,他指腹划过一处粗糙的表面,将纸对着烛火仔细查看,在透光处看见了不均匀的斑点。
领主大人在广场教工人们造纸术时,他曾在旁边听过,而那些工具又是由自己带人制造的。
所以此刻他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出在哪——是竹帘的织网不够均匀密实。
赫克托眉头拧起,编织这种手指上极其精细的活,的确不是他擅长的,但据他所知,领地内没有擅长编织的女工。
看来再没解决这个难题前,他用不上更细腻的纸了。
想到这赫克托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天色已晚,但他仍借着烛光伏案工作。
刚才领主大人说的那些技术实在是精妙,不由得让赫克托迸发出许多灵感。此刻他大脑飞速转动,一刻不停地在纸上书写着,生怕因为手慢而忘记一些要点。
虽然新纸有些地方还有点粗糙,但已经比羊皮纸好用多了。
另一边,赫克托离开后,暮昭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想要放空自己,但大脑却忍不住缓缓转动起来。
领地内的食物危机还未解决;领民们工作方式散乱,大部分仍以接订单为主;整体受教育程度低;人才稀缺,种类单一;山洞中的铁矿尚不能开采;领地内的资源不能被有效利用;基础设施跟不上,夜晚的领地还是一片漆黑;没有战力,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
现在的弥萨什,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达不到她心中合格的标准。
暮昭感觉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她想要好好休息,但精神却控制不住的清醒。
内部情况不乐观,外在的危险也不容她放松警惕。
暮昭还记得原身弥尔记忆中,曾看到过母亲的眼泪,和伊斯公爵奇怪的态度。
在白天跟约万谈过之后,可能是和那位男性长者接触的时间较长的缘故,她想起了关于原身父亲的一些片段。
虽然对外宣称将弥尔监禁是为了寻找封印魔鬼的方法。
但实际上,里维只是将她关在城堡里,衣食住行从未苛待。
城堡里的侍从对此缄口不言,而所谓的封印魔鬼,也只是让大祭司将弥尔带走,在教堂住了几天。
但记忆中的里维和弥尔的确没什么交流,在暮昭的旁观视角中,里维在弥尔幼年时候经常来看望她。
或许不能说是看望,应该是观察。
每一次他都并不直接见弥尔,而是站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盯着弥尔。
暮昭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弥尔,没有喜爱,或者厌恶,憎恨。
只有无尽的沉默和逐渐堆积的失望。
至于那位后娶的公爵夫人,在弥尔的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
只是偶然听路过的仆人提起,夫人自从被那个女巫虐待过后,性格孤僻,并且对公爵大人十分依赖。
平时除了待在房间,和陪同公爵大人出入社交场合,几乎看不见夫人的身影。
但夫人却很粘人,平时能看见公爵大人的时候,身边就一定有夫人的陪伴。
甚至就连国王议会,也要黏在公爵的身边。
这段回忆过于奇怪,如此不符合常理,一度让暮昭决定是弥尔做的一个梦,但那切实的感觉却让她否认这个想法。
暮昭觉得,弥萨什就像一本仅有只言片语的书,等着她来填补其中的空白。
她会因为空白太多一时无从下手,为此苦恼,不断摸索;也会经过屡次尝试,好不容易确定故事的走向后,又被残缺的文字束缚住手脚。
如今,是顺从着文字的内容续写故事情节;还是干脆将含有文字的书页撕掉,暮昭不知道。
她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用羽毛被子包裹着身体,盘算着,构想着。
夏夜蝉鸣,夜半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静谧的夜晚中,没有住处的奴隶们顶着雨悄悄走动,只为寻找一处避雨的地方。
在天边出现第一抹鱼肚白,照亮了领地里的屋檐,将人们从黑暗中解放出来时,暮昭终于疲乏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