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寒冷，雾色朦胧。
天微微亮，老旧宅院二楼传来了开门声，只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明曦苍白瘦尖的小脸望向透着晨光却还有些暗的天空，她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对于身子骨脆弱的她来说这样的天气要比普通人更加难熬。
虽是寅时，厨房灯火微亮着。
她咳嗽了两声，便下楼来到庭院中，熟练地打起了一套拳。
这套拳法有益身体气血流通，虽然对她这样的身子骨来说杯水车薪，可每次打完，手脚都会热起来。
林婉秋正在厨房熬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赶紧走了出来。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明曦动作未停，轻声回应：“李家的茶园招采茶工，按照称重来的，一个上午差不多能有四五文钱。”
林婉秋看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蛋也叹了口气，“有我和你宋叔在，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
明曦本不是青叶镇人，八岁那年家道中落，娘亲和爹爹接连去世，走投无路的她住过破庙，睡在树上，也和野狗抢过食物。
那年冬天，她差点冻死在山野里，幸好遇到了林婉秋和宋山将她救了回来。可身体的根却坏了，大夫来看过好几次，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打完一整套拳，明曦停下时也有些气喘吁吁，“你们对我已经很好了，所以我不能白吃白住。”
林婉秋担忧地看着她，“明曦，大夫的话莫要放在心上，两年过去，你的身体也比那时要好多了。何况我接了不少刺绣的活，加上你宋叔在张家当护院一个月也有不少工钱，只要好好调理你的身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的，秋娘。”明曦弯眸，“但我也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就让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说什么胡话呢，你的出现对我和你宋叔来说是件值得喜悦的事。”林婉秋走过来，拿着手帕为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晨间露重，你别着凉。我煮了粥蒸了馒头，你待会多吃一些。”
明曦抬起袖子自己擦了擦，问：“宋叔呢？”
“张老爷前些日子去世，这几天他是有的忙了。”林婉秋叹息，“前段时间我去送衣服，张老爷看着还挺健朗的，没想到……”
明曦眸底划过一丝波澜，“凡人身躯，脆弱不堪，谁也逃脱不了。”
李家茶园在青叶镇南边的竹林深处，门口有李家的家丁守着，需有木牌才能进去。
明曦背着竹篓，给家丁检查着木牌，确认无误后便放行。
清明还未至，这会儿的茶叶也被称为明前茶，芽叶脆嫩，乃是茶中精品。
这次招募采茶的工人不少，大家各自找了一块茶田便默不作声地工作起来。
茶树足足有三尺高，也就比明曦矮上一个头，她放下竹篓正采着茶，不远处一道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明曦好巧啊，你也来采茶了啊。”
高巧慧是镇上屠户高远的女儿，与明曦年龄相仿，这一来二往就成了朋友。
她看见明曦便如同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起来，“我爹一早出摊去了，我娘因为身孕被折腾得难受在家休息呢，姐姐这两日因为张家老爷去世的事也忙得很，所以我就过来采茶了，想着至少能帮衬一下家里。”
明曦采着茶，间歇看了高巧慧一眼，却并未说话。
“没想到好好的人突然就走了。”高巧慧小脸紧绷，神色茫然，“是不是人活到了那个年纪都会死的，我们也是一样吗？”
明曦微顿，道：“凡人肉体凡胎，只有几十年寿命。可仙人不一样，他们寿元长，可获长生。”
“真的有仙人吗？”高巧慧疑惑地问。
明曦神色坚定地说：“有，我看过一些书，上面记载着出了燕国会遇到一片海，穿过那片海便能到仙人所居之地。”
高巧慧看了看明曦，嘴角跟着一抿，“大家都说你的身子除非仙人降世才能治好，你翻看了那么多书，是真的想去找仙人吗？可外面的世界凶险万分，假如……假如你会死呢？”
“嘿！反正这个短命鬼也活不长，早死晚死不是一样。”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带着令人厌恶的语气。
高巧慧眉毛一竖，怒道：“王志泽你不要太过分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童，豆大的眼睛冒着得意，“我又没说错，在青叶镇谁不知道明曦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二十岁的短命鬼！”
高巧慧正要上去理论，却被明曦拉住了胳膊。
她走上前，神情冷漠地问：“你说我是短命鬼，那你敢跟我打一架吗？”
王志泽自然不怕，“就你这短命鬼，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你！”
他话落，伸手便推搡着明曦，结果却被明曦轻松躲过。
而明曦趁势抓住他的胳膊，利用学过的拳法加上巧劲，整个身体一转便将王志泽摔在地上。
“你连我这个短命鬼都打不过，你是什么？废物吗？”她压着眩晕感，强撑着精神说了这句话。
脑袋着地的瞬间，王志泽也懵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涨红，爬起身便哭着跑了。
高巧慧赶忙过来，高兴地说：“明曦你好厉害啊！”
而此时的明曦眼前一黑，身体晃晃悠悠地摔倒在地，她猛烈咳嗽着，差点就晕了过去。
高巧慧着急地扶着她，“明曦，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缓一下就好了。”明曦止住咳嗽，声音却十分虚弱，“可能是刚才用力太猛了。”
她这个身子，要不是这两年被用心调养着，别说二十岁，怕是活到十五岁都难。
休憩片刻后，明曦见高巧慧泫然欲泣的模样，也笑道：“放心吧，我暂时还不会死的。”
高巧慧吸着鼻子说道：“可你这样子快吓死我了。”
明曦缓缓起身，苍白的唇色也渐渐回暖，“快采茶吧，浪费好一会时间了。”
她还想等采茶结束去种书堂借书看，前几日掌柜便说会有一批新书过来，其中就有她最想看的《真仙列传》下册。
已至午时，浓雾被吹散。
明曦上交茶叶称重，最后拿到了四文钱，一个早上这样的收获对她来说实属难得，并约定了明天会继续来。
她去了小溪边洗手，茶叶的汁水揉进指甲缝隙里，需要细细清洗。
“明曦，我先回去做饭了。”高巧慧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往家赶。
等明曦洗完手回头时，竹林里早已没了高巧慧的身影。
她掏出发硬的馒头吃着，也往市集方向走去。
种书堂是青叶镇唯一一家书斋，买书十几文不等，可借书三天只需要一文钱，若有损坏则需补偿五文。
掌柜见明曦进门，也笑吟吟地说：“那本《真仙列传》下册我已经单独给你留着了。”
明曦道了声谢，接过《真仙列传》下册后也略微翻了一遍，随后递了一文钱过去，“若是下次还有类似的书，掌柜记得通知我。”
“好嘞！”
明曦抱着书，转身离开了种书堂。
新来的伙计探头问道：“掌柜的，这小姑娘怎么爱看这种书啊？”
掌柜拨着算盘，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仙人传说上，怕是已经有些魔怔了。”
明曦自然未听见这些话，捧着书只想早早地回去看，可却在途经酒楼的时候停了下来。
酒楼的说书人不知何时换了，虽须发半白，可那声音却中气十足。
“长生不死，是为仙人。你们可知，浮渊海外是什么地方？曾有仙人腾云驾雾，跨海而来……”
有茶客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怕是唬我们的吧。”
说书人抚须，也不着急，笑眯眯地说：“是真是假，皆看各位愿不愿意相信。小老儿走南闯北，确实有幸见过一次，那仙人腾云驾雾而来，随手一挥，便能掀起滔天巨浪。”
明曦站在窗户外，踮着脚偷听，这一听便是一个时辰。
回去后，她将剩下的三文钱偷偷放进林婉秋的荷包里，便抱着《真仙列传》下册看起来。
往日里，她能一目十行，可今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说书人的话。
翌日晨起采完茶，明曦便再次去了酒楼，依旧是那个说书人。
这次，他说了一个仙人治好凡人身体顽疾的故事。
连续几日，明曦都不曾错过，终于下定决心在说书结束后找那位说书人询问。
“先生，请问如何去寻那仙人？”
说书人却反问：“你真的相信有仙人？”
明曦点点头：“我看过很多书，有人一夜悟道成仙而去。若真没有，又怎会有这么多书籍记载。”
说书人打量着她，随即轻叹：“我见你面色苍白，弱不禁风，可是想求仙人赐药。”
“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可想活下去。”清透的双眸坚定明亮，似乎不惧任何危险。
说书人再次叹气：“我从瑞州过来，听说一个月后有仙人将在那里广收有仙缘的弟子，若是去那里，或许有一线机会。可你要知道，仙人并不一定会赐药给你。”
明曦欣喜若狂，她寻找了这么久的仙人踪迹，竟然真的问到了。
她道谢作揖，“谢谢先生，无论成败，我都想试一试！”
回去时，明曦的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只是到了门口，她却犹豫着没有进去。
林婉秋与宋山对她极好，若是这时候离开，一定会令他们伤心。可以她的身体来看，即使再坚持几年，似乎也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还会成为二人的负担。
倏地，里面传出声音。
“秋娘，我竟然要当爹了！”
“小点声……”
明曦神色微动，她知道林婉秋与宋山成亲数年，却还未有身孕，这将会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心底的一丝犹豫消失，她推门进去，眉眼弯弯地笑：“这么好的消息也该早点跟我说啊。”
林婉秋见明曦进门也微微一讶，“明曦，你听见了啊，本想等你回来告诉你的。”
“我这就去高屠户家买块肉。”宋山走过来揉了揉明曦的脑袋，“明曦也好久未吃肉了吧。”
宋山一离开，明曦便扶着林婉秋小心翼翼地坐下，“秋娘，你现在既有了身孕，绣活就别做了吧，身体要紧。”
“我现在也不觉得难受，能做的时候多做点。”林婉秋笑道，“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更重要。”
明曦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张家老爷的丧事结束，宋山也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三人久违地聚在一起吃饭。
灯火温暖，刹那间便让明曦心里软了软。
可片刻后，她拿出手帕包着的玉镯递到了林婉秋面前，“秋娘，你收下吧。”
林婉秋怔住，“这不是你娘留给你的镯子吗？我怎么能要。”
“你们救了我，我没什么能够报答的，这个玉镯值不少钱，至少足够让你们将孩子富裕地养大。”明曦垂眸多看了那玉镯一眼，便直接放在了桌上。
这是她走投无路时都不愿意拿出来典当的玉镯，可现在，她愿意将它送给林婉秋。
宋山连忙说道：“明曦，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秋娘、宋叔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再继续拖累你们，而且我想去瑞州寻仙缘。”明曦没有隐瞒，将说书人与她说的话悉数说了出来。
宋山皱眉：“仙人之说虚无缥缈，怎知那说书人的话是真是假。”
林婉秋也急急地握住明曦的手，“是啊，你不如就在我们身边安稳地长大。若那是假的，你会有危险的。”
明曦神色坚定，丝毫不见动摇。
她松开手，朝二人行了跪拜礼。
“即使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