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不是说了吗。”
我关上公寓的门，终于放松了下来，将便利店装酒的塑料袋放在了地上，随意地回答道。
“只是以前的同学而已。”
公寓的面积是六叠（9平米）。房间里铺着和式的淡黄色榻榻米，附带着狭小的浴室和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室内光线暗淡。夜晚微凉的空气从窗户那边溢了进来，冲淡了榻榻米腐朽的气息。
视线里，有一片樱花的花瓣粘在了玻璃上。于是我的脑内似乎也模拟出了樱花绽放时浅淡的草木香气。
“松开，凉太。我去洗澡。”
我抬起手，试图推了推埋在我左颈窝中的黄发脑袋，无奈地轻声说道。
倒并不是我想盯着玻璃窗看。然而这个不管是体型还是力气都很过分的小鬼紧紧从我的身后禁锢住了我，我根本无法移动啊，可恶。
“诶······”
黄濑凉太将双臂交叠环绕过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后笑了一下。笑声倒是很阳光，完全没有要好好听我说话的意思。
“不要。”
“你这个家伙，对我的态度越来越随便了啊。明明之前还会好好用敬语的。”
我向后靠在了黄濑的身上省力，普通地放弃了挣扎，叹息道。
“倒是对大人有一点基本的尊敬······嘶，轻点咬。”
——
第一次见到黄濑凉太的时候，是因为快要吃不起饭了，接受了一次偶然的打工机会。
“秋山前辈！这里！”
从艺大毕业后做了职业化妆师的后辈佐藤向我热情地招了招手，露出了一个庆幸的表情。
“您能来帮忙真的太好了，哎，原本负责人体彩绘的人突然来不了了，还以为这组拍摄绝对要延迟了！这里是工具！”
“小事。”
我将双手揣在灰色工装裤的口袋里，笑了笑，如是说道。
“参考图也给我吧。”
不愧是大会社的专业摄影棚，化妆间也相当宽敞。桌面上排列着各类化妆品和工具，旁边的镜子清晰得没有一丝灰尘，周围的光线明亮而干净。
但周围造型师吹风机的声音，从棚子那里来催进度的摄影助理，工作人员和模特们匆忙的身影还是让整个空间的氛围紧张了起来。
嗯，确定了。是我这种受不了一点压力的家伙绝对无法长期呆着的工作环境啊。
我心想。
“参考图？啊抱歉秋山前辈，因为是那个来不了的彩绘师的设计图，在使用方面那个人可能有点······时间太赶了，我忘记解释了真的很抱歉······”
后辈佐藤刚叫过来了一个应该是模特的高大黄发青年，听到我的话突然露出了世界崩塌的眼神，很沮丧不安地说道。
“都说让你重新约时间了。临时叫过来的人能帮上什么忙。”
不远处的正在给人做头发的中年造型师转过头，看着我嗤笑了一声，然后嘲弄地对佐藤说道。
“耽误的费用是你们组承担，记得去跟摄影师和主编道歉。我可不想被你们的失误波及到。”
真是残酷啊~
我随意地偏过头，看着佐藤身旁的黄发模特。
喔，素材不错嘛。
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高大概在一米九，对于模特来说都高得有点过分了。但身材很漂亮，五官也相当俊美，那双睫毛纤长的蜜糖色眼睛很有辨识度。
是毫无疑问的池面，阳光帅气的类型。而且感觉像是个运动员。
“佐藤，你要重约时间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我拉伸了一下脖子，平淡地说道。
“可以正常支付酬劳的话，把给那个彩绘师的需求给我就好。我可以画。”
这个单价的日结工作可不好找啊。我今天还没吃饭，说实话有点饿。
“秋山前辈······”
佐藤犹豫了一瞬，还是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
“拜托了！”
“了解。”
喔，入账！我笑了笑，说道。
“喂，如果出了什么岔子的话，这可就是你自己担责了啊！多赔点钱总比丢工作好吧。”
“我知道。”
佐藤对着那个造型师前辈认真地说道。
“但、但这可是秋山前辈啊！以前在我们艺大也很有名的，人体彩绘的作品拿过我们的最佳作品赏······”
“是艺大的前辈吗。”
中年造型师愣了愣，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东京艺术大学，被称为国内艺术界的最高学府。
由于是全国唯一的国立艺术大学，学费比私立的便宜得多，每年都有无数学生报考。为了考艺大复读成为“浪人”，甚至一连复读几年的也不在少数。
啊，我们学校的名头确实挺能唬人的。
我低头快速地看过了手上的需求资料，抬起头看着眼前高大的黄发模特，淡淡地说道。
“脱吧。”
“······好的！”
黄发模特以一种【感觉好厉害】的新鲜眼神看着我，动作利落地脱掉了T恤，露出了漂亮的上半身。
“转身，坐。”
我从工具箱拿出了清洁湿巾，一边擦拭着黄发模特的背部，以便颜料能更好地附着，一边随口夸赞道。
“选模特的眼光不错。”
“是吧！是我们主编选的人。”
佐藤松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介绍道。
“这是我们杂志的签约模特，黄濑凉太！现在是体大的大三学生，在大学篮球联赛里的主力，人气还挺高的。”
“诶，这么介绍有点不好意思啊······请多指教，秋山桑。”
黄濑凉太很识趣地依旧背对着我，方便我的动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阳光和礼貌。
“秋山葵。初次见面。”
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背部是真的难练。我看着眼前肌肉线条舒展漂亮，显然是通过长期的综合性训练才能练成这样的后背，随意地说道。
“是运动选手啊。难怪。”
原来是打篮球的。
这个身高，我的第一反应完全以为是打排球的了······
不过根据这个叫黄濑凉太的模特的肌肉量，打的是篮球这种身体对抗性运动，确实很合理啊。
我心想。
如果是打排球的话，应该也是牛岛选手那样的力量型攻手吧。不像某个人。
“抬头。”
我的笔触延伸到了黄濑凉太的侧颈，于是下意识地扬了扬下颌，对他说道。
黄濑凉太抬起头，上半身完全/裸露着，肩颈的线条也相当流畅利落。
那双蜜糖色的眼睛正好看向了我，长得过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真是被上天关照的一张池面啊。跟这次拍摄的主题挺搭的。
“秋山桑是佐藤桑的前辈的话，从业多久了呢？平时也是彩绘师吗。”
黄濑凉太跟我对上了视线，露出了一个灿烂得很有分寸的笑容，完全没有尴尬地询问道。
喔，社交技能点得也挺高的嘛，这个大学生。
“不是。”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随意地回答道。
“以前在大学里画过一回，学会了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不过现在只是救个场而已，我这点经验够用了。大概。”
我本来以为这种一听就不靠谱的回答会让眼前的大学生模特紧张起来，甚至有点恶趣味地期待起了他的反应。
没想到黄濑凉太双眼一亮，笑得甚至更灿烂了些。真难懂啊这个人。
“好了。”
我挥了挥手，直起身说道。
即使最开始用喷绘的方式省了一些时间，但细化还是花了不少时间。画了这么久我的腰都有些痛了啊。
我去一边接了一杯咖啡，无奈地心想。
啊，我这个年纪腰已经不行了吗，难道真的是我用过头了吗······
“最后一组的黄濑凉太，黄濑凉太准备好了吗——”
匆匆忙忙的摄影助理又来到了化妆间，放声喊道。
“黄濑——啊。”
摄影助理的目光停留在了黄濑凉太身上，神情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化妆间明亮的灯光下，身材高大的年轻黄发模特此刻正侧身对着摄影助理，站了起来。
这次拍摄的主题是【天国】。
他的脊背上描绘着如同是悬浮着的云彩、又如同洁白丰满的羽翼一般的图案，一直延伸到侧颈和下颌。
并不是真正的纯白。里面隐藏着无数的色彩，却真的呈现出了如同云端天国的洁白氛围，金色的余晖和蓝灰色的阴影在黄濑凉太漂亮的背部上，将他衬托得如同神话故事中执剑天神的雕塑。
“不错。”
刚才匆匆忙忙的摄影助理看着黄濑凉太，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心神平静了一点，环视了一周说道。
“怎么只有模特······负责彩绘的化妆师呢？得一起去摄影棚······”
“在这里。”
我仰头喝尽了咖啡，将画板和画笔收好，拎起工具箱，如是说道。
“走吧。”
“啊，你是化妆师啊。好好好，快点走！”
总算是结束了摄影。我捏着厚度挺不错的信封，戴上了一副艺大精英的面具，笑着跟看起来相当兴奋的摄影师和主编进行了一阵寒暄，才终于解放了。
快要饿死了，真实物理意义上······
“秋山桑，你要回去了吗？”
黄濑凉太匆匆穿上了T恤，向快要走到门那边的我问道。
“去吃拉面。”
我虚弱地挥了挥手，回应道。
“拉面！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拜托了。”
黄濑凉太快速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露出了金毛巡回犬般很难让人拒绝的恳求神色。
“行啊。来吧。”
我抱着【这个大学生运动员应该是很喜欢拉面吧，确实量大而且很好吃，除了吃完会让二十五岁的身体感到腻之外毫无缺点】的心情吃完了拉面，心道我竟然又成功存活了一天。
然后抬起头，看着单手托着脸颊，笑着注视着我的黄濑凉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
“唔······项链，好凉。”
黄濑凉太戴着的装饰性银色项链，长方形的吊坠落在了我的后颈，冰凉的触感让我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低声说道。
“嗯。”
黄濑凉太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似乎是叼起了那个吊坠，并没有停下。
所有的感官都如同被浸泡在温暖的水流之中，分不清是因为酒精的影响还是其他。
恍惚间，我仰起头，看见了粘在窗户上的那瓣樱花被夜晚的风卷起，吹向了远处。
是春天啊。真是个好季节。
据说是自杀率最高的时间。第一次看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还有些讶异。
毕竟正常来说应该是冬天吧。寒冷的、萧索的、肃穆的冬季。
但是似乎正是因为太过严寒了，人会提不起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反而是到了万物复苏之际，似乎一切都在变好的春季，能升起努努力做点什么的心情。
“那两个人，不只是普通的同学吧。”
黄濑凉太呢喃的声音在耳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响了起来。
“关上门的时候，露出了超级失落的眼神呢，葵。”
我按在墙壁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用了些力。
——“是【那个人】吗。”
黄濑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打排球的话，是那个高个子？”
“······虽然那两个家伙很巧地都打过排球，但猜错了。”
我没什么力气地挥了挥手，懒懒地说道。
“别说话，吵死了。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吧······啊等等，凉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