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坏人,元鹿怎么可能放过他。现在可是乌有求于她。优势在她!
自然是提前收取了利息再付账。
真正的精神体接触需要哨兵的全身心信任,要强迫自己对这个精神虐待他的向导完全撤下戒心、毫无防备——这对于乌来说当然是一种折辱。
以元鹿的游戏水平,这种手段也是小菜一碟。
尽管她并不了解,这对于这个世界下的哨兵和向导来说是多么亲密、近乎完全融为一体的行为,比所有的交流都要更加接近彼此的灵魂——在没有任何关系承诺的前提下,这种要求相当于一种多重骚扰。
元鹿以为这只是训练的一种方式。
当然,就算她知道了这个世界观普遍的心态,元鹿也不会放在心上。玩家需要想这么多吗?一个念头就足以促使她的行动。
她只在乎是不是足够有趣。
面对元鹿的要求,所有的回答只能是服从。
要想让哨兵完全撤掉意识海之外的精神屏障,这并不是短期能做到的。就算主观努力,潜意识里也会有一部分不听从,咳,特别是对元鹿……所以她才特意采访了一下乌的好感度,果然很低。
很好,难度越大越有意思啊!比起自己为难他,看乌这样的人自己强迫自己难道不是更好玩吗?
元鹿提前收取了一半报酬,没能完全深入融合。但也足够看到乌的许多记忆和情感。他的家人、他的童年、他的第一场战役、他的每一次升级……这真的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元鹿沉浸在陌生的信息流中,如同漫浸于海,她却依旧能自如呼吸,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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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后,乌汗涔涔倒在地上(地板也经历了太多吧)。灰色的粗侧辫子已经散乱,头发浸透紧贴在脸颊和唇畔,那张苍白疲倦的脸上第一次烧出绯红,像是云过雨霁的瓷器,格外脆弱而美丽。
元鹿还非常不解来着,为什么她什么事都没有,每次哨兵们稍微动一下意识海就这副模样?
如果乌能够听到她这句话,一向低耗不愿多言的他此刻也会立即反驳:
首先,精神力的接触不同于任何一种精神交汇,是将最脆弱、最易伤的地方深入袒露,比她之前用过的所有精神干扰手段都要影响大。
其次,哨兵也不同于向导,精神力本就薄弱,除非向导主动引导,哨兵无法反向侵入向导的精神力,只能单方面被交汇。元鹿对于精神力的操控更强大于大部分向导。属于她的入侵和控制也更加强悍且难以消化。
对哨兵来说,她兴致勃勃的探索带来的是久久难以磨灭的精神烙印。
若非他是s级,或许在敞开意识海的第一秒就被扰乱得意识崩溃昏迷过去了。
事实上,乌也数次在昏迷边缘。
在他主动放弃了牢固的精神屏障后,她的精神力带来的冲击感更强了……但,不是以那种摧毁、崩塌的疼痛的方式,而是一种更为平和、温暖的涌流,像是磅礴而包容的海。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体验,并非“你”与“我”的加减,而是水溶于水,每一滴细小的记忆都在接受重塑和新生——这是来自向导的力量。
不是简单的窥探、异物、刺痛,而是一颗种子被光芒照耀的挣扎破土。
甚至逐渐让人上瘾。
那一段漫长又短暂的恍惚,好像他重新出生了一遍。
这样的交汇是双向的。在元鹿细致地查看着他的记忆和情感时,乌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元鹿的心绪。
不同于设想中的任何一种,那种心情单纯而明快。
她在喜悦。
在为了这场发生在他的意识海之中的交汇……而喜悦。
乌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他浑身温度升高,浪花席卷,海潮漫漫。乌没有感受到多少痛苦,这反而更加不可忍受。
不知不觉,他竟然放开了比预想中更多的屏障。
不,最深处的东西……决不能被窥探。他最大的秘密,最后要守住的危险禁区——不可以!
被抵抗而中断,元鹿也没有什么不悦。她看起来还沉浸在新奇的体验中,十分自然地牵动嘴角。
若是从前,乌不会猜测她的想法。可现在他在心中悄然浮现……她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折磨、疼痛、操纵、玩弄……这些让她名声大恶,被痛恨唾弃的东西,或许也是出自同样的缘由。
她只是觉得很有趣。
不像向导、不像哨兵、不像人类也不像怪物——乌仿佛从这场被迫的精神交融中窥探了一点这位喜怒无常的向导的本质,却好像又更加遥远。
无论如何……清醒过来的乌意识海中仍然充斥着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力遗迹,于是他无法控制地、不能不如此地、久久凝视着那张面容。
无论是探究、憎恶、不解、畏惧,什么也好,哨兵凝望着他的向导。
如同虫凝望着光。
——
元鹿吃了乌做的晚餐后溜达到了徽泽的病房前。
怎么描述呢,应该就是很符合刻板印象的那种科技化纯白病房,看起来有点类似实验研究舱室,但是没有窗户,太压抑了。
元鹿还以为这里的条件会很差,毕竟乌都说了他们准备放弃徽泽了,但是看起来这家伙在的地方条件还挺高级。
或许……这是作为一种工具的高级。
徽泽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束缚带捆绑着,面容苍白,眼皮静静合着。
“您在想什么。”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出声啊!”元鹿抱怨道。她发现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徽泽反而突然找回了礼貌,还挺奇怪的。
他把文明的外衣当做取暖的东西了吗?
“我还以为会看到一个战损版的徽泽,他们怎么用绷带给你裹得这么严实,都看不出哪里伤了。”
a级向导的通行在这里拥有最高许可,此时病房内除了两道呼吸再无活物的动静。徽泽每天在这种地方待着……没病也得憋出病吧,这就像是一个机器人充电舱一样,完全没有人文关怀啊。
“连盆绿植都没有。”
“您说的是模拟天幕吗?”徽泽竟然浅浅弯了下嘴角,手指微动,病房内就投射出了仿若真实的蓝天白云,一时间像是置身大草原。
但看得久了,那毫无变化的风景反而让人觉得怪怪的,更添了矫伪之感。
还没等元鹿说出口,徽泽就又关掉了那人造的蓝天白云,又回到了一片空虚死寂的白色中。
“你好像对我的到来不是很意外。”元鹿问道。
徽泽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会告诉我的,不是吗。”
元鹿歪头,盯着他看,觉得他现在的样子虽然看似正常,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才显得很不对劲。
地点,病房。时间,他快死了。场景,面对仇人。
徽泽垂下眼眸,精神力的溃败让他的身体感到疲惫。
这几日他与外界的联系全靠终端,度过了愤怒、不甘、焦躁、悲伤的阶段后,徽泽对于自己的未来终于落在了外表的平淡。
多年在战场上与污染物拼杀的经历没能杀死他,一步步将他送到了队长的位置,可回到基地后,竟然是他为之厮杀的人们做出了将他废弃的决定。什么都保不住他,包括他最擅长的战斗。
这才是哨兵的命运。
或许只有眼前的人才是正确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她的态度。元鹿将哨兵明明白白当做自己的工具,并没有告诉过他们不切实际的溢美之词。就连结合热……她都能用那种观察实验的眼神在一旁无动于衷。
比起被诱发结合热这件事,徽泽竟然为那个无动于衷的眼神感到了更多的屈辱。好像是在她眼中,他的狂热和迷乱都像是什么戏剧的一环。
然而到了现在,竟然只有这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毫无同理心的人来看他。
此时此刻,如果他奋力一搏,未必不能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向导造成伤害,可现在这个男人却觉得很累,他无法再调用身为哨兵的一切能力。当他想起自己是个哨兵时,他的痛苦会随之加深啃噬心脏的力度。
元鹿并不理会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当然无法从眼前的慷慨胸围底下看出一颗碎掉的心。因为虚弱和无人疏导,哨兵此刻的污染指数已经很高了,精神体的特征外显在身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耳朵尾巴倒是齐全。
元鹿眼中:一只郁郁的狗。
“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嘲笑你吗?”元鹿漫不经心地放开精神力,柔和而熟练地不打招呼就探入了哨兵的意识海中。
令人熟悉的粗暴生硬。
在她的引导下,哨兵的精神力被逐渐汇聚、滋长,原本紊乱而四散的精神力逐渐依恋地围绕上来,像是藤蔓攀附大树。
然后元鹿蓦然撤走,刚刚忍受的剧烈疼痛猝然反噬爆发出来。
一起一落,强壮的哨兵如今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重重喘息,脸色愈发苍白。
“疼吗?疼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元鹿趁机插入无意义的pua。
没有理由,只是想戏弄一下他而已。
“你或许应该知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你要求我吗?”元鹿探身悠然道。
“……”哨兵神色恍惚,疼痛未消,可元鹿的行为又实打实地让他恢复了一部分精神力。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在于,他溃败干涸多日的意识海乍然被她探入,尽管撕开头颅一般疼,却隐约唤起了那段他不愿回想的记忆。
他从不知道这种事情还有惯性,且如此强大。
“……求您。”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元鹿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高大而虚弱的哨兵竟然从双唇间低低吐出了这两个字。
元鹿等的就是这个。她毫不犹豫:
“我拒绝。”
哨兵并不意外。
……好吧她平时表现太优秀了。
所以这时候元鹿当然不能提起任何队友为了救他做出的努力,她当然要这么说:
“但是除了我也没有人要你诶,你看这几天有人来看过你吗?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的,你懂吧?”
徽泽不应。他只是伤了但不是傻了。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我也不是那么真心啦。主要是为了好好嘲笑一下你现在的样子。看你这么高傲的人变成现在这样还真是对比强烈……话说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接下来无论元鹿说什么,虚弱的哨兵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元鹿走后,徽泽才抬起头,看向茫然雪白的无隙墙壁,如同看向自己。
然而过了几日,没有人来继续给徽泽注射那些让他虚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与他谈论他的去向。徽泽自然有自己的渠道了解,但前提是他仍旧是一个有价值的哨兵。
再几日,徽泽被放了出去。完全地、放了,就这么把他丢在了门外。失去了一切身份、任务、武器和编号,徽泽眼中的天空像是一片将人溺弊的海。
元鹿非常惊讶地在自己门前看到了一个站得笔直的哨兵。
“你来给我站岗的?”
要不是他脸上的神色太可怜,那习惯性的战斗防备意识和挺拔的姿态,像是来抄她家的。
“我无处可去了。”他脸上这么写着,但没有说。但是这样子真像一条流浪狗,就连被丢弃了还想要保持着从前的体面。
徽泽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问:
“您为什么要保下我?”
元鹿和他对视了一会,说:“进来吧。”
徽泽是孤儿,常见的战争背景,亲人在战火中逝去,他成为了哨兵。恰好比常人多那么一点天赋,成为了基地的头领。但每日依旧是作战与作战,从被指挥变成了指挥,最终被他最熟悉的东西杀死——险些杀死。
最常见的哨兵模板,贫瘠的毫无可说的一生。就连此时刻意去回想,也捕捞不起一些难忘的、不一样的东西。
最特别的或许就是那个奇怪的、带着恶意的向导……和她的举动。
元鹿保下了他。以她的权力,让他不至于被处置报废,而后变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没有归宿的人。
徽泽此刻失去了一切,仅仅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可这样的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再清醒过来时,徽泽已经来到了元鹿的门前。
他不知道她住在基地的哪里,她们只在训练室见过。徽泽是嗅着她的味道找过来的。
无家可归只能来到仇人家门口求收留的剧情吗……这什么发展?
元鹿说:“你为什么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