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绥抿唇,对这个自来熟地叫自己小名的姐姐并不理睬。元鹿不肯罢休,还要逗他:“难不成个子长了,就将脑袋一起换新掉了?不记得我了么?”
陆绍笑道:“这又是什么歪理?”
元鹿一本正经:“你有没有想过,人长大了,你的身体也迎新辞旧?你新长出来的东西占据了身体,旧的自然就轮回凋谢,故而你虽然还是你,可你也完全换了一个你。”
陆绍似懂非懂,搓搓胳膊:“你这么一说怪可怕的……”
陆佑轻笑了一声:“她向来这么多怪道理,不知道从哪学的。”
元鹿歪头:“我编的呀。”
几个人说起话来,小小只又安静的陆绥自然被忽略了。他的黑眼睛映出眼前几人,忽然抬头道:
“魏元鹿。”
不似普通童声清亮天真,他的声音带点哑意。
“嗯?”元鹿回头。
“我记得你的名字。”陆绥的眼睛对上她,不闪不避,突兀地回了她刚刚的话。
这孩子真早熟呀。元鹿想,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叫姐姐。”
不过再早熟,也是要被年龄压制哒!
在弓场上能玩的自然不止弓,一群人带着各自的跟班,有出名的国公府小霸王和深藏不露一上场却总能大放异彩的魏元鹿在,加上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绍,一群孩子又是打球又是投石,加上种种彩头玩得很是尽兴。说起来在元鹿默许下,陆佑也成了“报社”编外人员,是成员里面唯一一个男的。
他得知元鹿带头搞的一系列事情之后相当震惊,从此对她不知道有了什么滤镜,每每她提要求都一口答应,有他帮忙打掩护也方便不少。
不过自从魏弘玉走后,贾尚书对元鹿越发宽松,一应事体只尽心尽力安排好伺候的人,并不多加管束她的行迹。有时看她装乖的样子,还会笑而不语地摸摸她的头。
元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强硬霸道武将娘和腹黑文人狐狸爹是怎样一对时髦值高的cp,挖掘学习一下不比玩家攻略差。
啊,感情线!
“你把弟弟带来是为什么?看他安安静静的不说话怪可怜的。”
陆佑低头颠着蹴鞠,一身大红衣袍配上珠玉额带,神彩英容。听见元鹿的问话,他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弟弟,道:
“他身体弱,又讨厌闷在家里。”
陆绥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这点倒像是随了陈妲。但陈妲也不是天生有疾的,也不知陆绥是怎么回事。他不爱说话、皮肤特别白、不爱运动,和家里头的人都不怎么像,倒是很亲近哥哥,像是陆佑的影子。
可陆绥知道,他跟着陆绥身旁,情感并不完全是亲近。
他像一只修炼出来人形的小妖怪,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将人的喜怒哀乐藏进自己的皮下。
“那你带出来就不管了?也不找个人招呼一下?”
“招呼什么?”陆佑不以为意,“他想起来自然会起来,不想就在那里晒晒太阳。省的在家里一天到晚发呆。”
陆佑觉得人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晒太阳,可能由于他小时候经常被关。拘束之下,他觉得跑到家外面才是最畅快的。他见不得弟弟在家里病恹恹的样子,眼睛望着空气能坐一整天,像一片细长的白纸。
“算了,反正再过一年他上了学也不能这么经常出来了。”元鹿摇头。
陆绥比她小三岁,陆佑比她大四岁,而陆绍是她们之中最大的,已经十四了。
“陆佑!”
“嗯?”陆佑抬起脸,初具少年模样的脸上略有点苍白,眉目有些描摹英俊的雏形。但是比起更小的时候,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了,眉弓阴影下的眸子望过来,竟然有点像他父亲……的那种气质。
元鹿看准了那只蹴鞠,抢了就跑。这姑娘跑得奇快无比,就像一只鹿,不用力根本追不上。陆佑从背后扑下去,蹴鞠咕噜噜滚远,元鹿笑着喘气说:“好了好了,不玩了。”
陆佑现在的笑容,倒有点传闻中无法无天的样子了,还有两颗虎牙呢?
元鹿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少男,失去了笑容,严肃道:“陆佑。”
陆佑慢慢凝淡了表情,有些预感地抬手。
“你牙掉了。”
“啊!!”
那一声堪称绝唱的大叫之后,陆佑的话越来越少了。过了年,魏弘玉回来了,元鹿待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无心出门。陆家送来了年礼,竟然有单独给她的一份。魏弘玉看了一眼贾光:
“你和陆家的孩子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自然是调侃,元鹿的日常贾光平日都事无巨细在信里向她说明的。元鹿低头扒拉两口饭,抬头看自己娘:“我这么好,大家都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
当玩家的点数是白刷的啊!
魏弘玉失笑。
过了年魏元鹿就九岁了,还是个宝宝。她在木头门框上刻下了身高,跑出去堆雪人。元鹿邀请小伙伴来家里打雪仗,着了凉,又躺了一个月,这一躺都把山茶躺谢了,白玉兰和桃花开了。元鹿一翻身,看见窗户外面亮堂堂的,腊梅树上有了新叶子。
“惆怅什么呢?”魏弘玉走过来,大马金刀坐着,等她起床洗漱。
“梅花谢了……闻不到香味了。”
那棵梅树冬日里一开花,元鹿屋子就不缺插梅瓶的素材,还自己剪了纸挂上去,说愿朔风解意,可惜并没有解开她的风寒。元鹿在暖炉烧热的屋子里睡得满头大汗,小梅纷纷覆覆,整个梦里都是香的。
“哟,我女儿还有这种文思。”元鹿大了,魏弘玉对她说话逐渐随意了些,没有小时候那种哄人的小心翼翼。元鹿很怀念限定版铁女柔情,嘟着嘴试图去抱她的腰,被魏弘玉推开。
“跟你弟弟似的。”
“??我哪来的弟弟。”元鹿很敏感。
“陆家那个啊,”魏弘玉好笑看她一眼,“从小身子弱离不了人,到哪儿不都跟着你们。”
“他哪儿是跟着我……跟着他哥吧。”
“不过一事长一事短,那孩子念书倒是很不错,作诗得先生喜欢,新近一首咏雪诗传得很广,许多人说陆家出了个神童。”这些家长里短的最新八卦自然是秦阑和她说的。
神童?元鹿回想了一下陆绥在记忆里苍白阴弱的模样,没能把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是……才六岁?”
去邀请陆佑京郊骑马的时候,元鹿突然发现他变得有点陌生。个子高了,脸的形状变了,表情冷了,还真像是全身翻新了一遍。穿着一身枣红的衣裳,陆佑垂眸站在庭中听训,不知什么事情又惹了他爹生气。
结果出来之后,一问发现反而是元鹿刻板印象了。陆峻刚刚那是在给陆佑批功课,得到的评语也还不错。
“你爹满意的时候就这个表情?”元鹿睁大眼。
“嗯。”
“所以他同意你和我一起来骑马,也是因为心情好?”她年纪小,按理说不该参与这么危险的活动,得有人带着。陆绍年纪大了有自己的社交圈,不稀罕出门带着弟弟了。元鹿的小伙伴们又和她差不多大,也只有陆佑能做这个担保人。
原来陆佑也到了能暂代“大人”职责的年纪。
“是。”他变声加换牙,说话很简短。
元鹿打量着陆佑,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她发现陆佑好像真的变沉稳了,也没发生什么生死离别、撕心裂肺的拉扯,也没什么石破天惊、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变化,就像骨骼在夜里的抽条,陆佑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忍不住想,难道每个严肃沉稳的男的都有一个无法无天的泼猴童年?陆伯伯小时候也是吗?
陆佑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作文一篇《生长痛》。
陆佑以为元鹿会问点大家都听说的事情,比如母亲的病、比如父亲的官职变动、或是弟弟的才名……他准备好了很多可以被重复的回答,但元鹿想了一会突然说:
“陆佑你的小名叫什么?”
他张口哑了一下。
只是这么一迟疑,就惹来了元鹿如秃鹫般的撕咬,她对于这种事总是很有兴趣,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了?难道很见不得人?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是什么?”
陆佑被她晃得无语,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推开,犹豫道:
“……黄奴。”
是个很少被叫到的名字。
“呀,原来你是一只小狗。”元鹿笑盈盈说。小黄狗,这小名安在陆佑身上还挺喜感。
陆佑第一反应是恼怒,这丫头实在没有好歹,他比她大这么多,算是她的兄长,有这么对自己兄长说话的么?元鹿找准了他瞪眼的时候,又说:“你不是最讨厌陆伯伯那套规矩嘛,怎么现在这么开不起玩笑?”
说得陆佑一梗,果真教训的话说不出,而她又大笑着跑开,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陆佑到底腿长,用力追上这个小丫头,刚提起来的时候元鹿又及时求饶:“我过年风寒还没好,二兄饶我一命,我给你讲倚梅园的故事。”
“这时候知道叫二兄了?”他唇角笑容顽劣,又有了那个无法无天的霸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