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琰是个怎样的人么……
云慈此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纤长的羽睫轻轻下垂,自眼睑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从前,不知是出于原本对待魔族根深蒂固的厌恶,抑或是身在仙门的耳濡目染,她印象中的沧琰始终是个恶贯满盈、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如今同沧琰被迫共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却渐渐发觉,比起什么魔不魔头的,他倒更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童,时而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时而却又幼稚得令人忍俊不禁。
沉吟片刻,云慈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闻言,沧琰皱着眉,明显对她的答案很是不满,撇了撇嘴,反驳道:“这算是什么答案。”
云慈薄唇轻启复又闭阖,默然半晌,仍旧没能想出什么更为妥帖的答复,只得再度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罢了罢了,你素来如此无趣,本座早该知晓的。”沧琰无法,只得故作大度地摆摆手,“继续继续。”
说罢,他没再关注云慈的反应,目光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转而落在桌面的骰子上。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捻,骰子便在他指尖轻巧一旋,随即被抛起,复又重新落在桌面上。
“啪嗒”——六点。
云慈亦重新抛落手中骰子——五点。
沧琰提起坛子为她斟酒,云慈抬手接过,碗沿轻触唇边,一饮而尽,她淡然道:“你再问吧。”
沧琰凝眸思索了片刻,目光定定落在云慈面上:“清元宗……你的小师妹,对你来说就这般重要?值得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老实说,当初云慈打上门来之时,比起莫名被泼污水的愤怒,他更多的是困惑与不解,以及一丝隐晦的妒恨。
他暴起伤她,实则是为了看看她究竟能为他人做到何种地步。
他不明白,从前在魔界,他从未见过有人能为他人做到如此地步;他自问亦绝不会为他人做至这般。
“并非如此。”云慈轻轻启唇。
沧琰挑眉,露出一抹意外的神情。他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情深义重的话来,却听面前之人依旧是那副冷淡的嗓音:“清元宗、小师妹于我而言固然重要。”
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光亮,继续道:“可即便不是他们,而是宗门任意一名弟子,乃至受清元宗守护的山下村民。我都会竭尽我所能去救的。”
她平静地道:“身为清元宗掌门首徒,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沧琰没忍住嗤笑出声,探究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地凝在云慈身上,似是想要寻出一丝破绽来,却究竟未能如愿。
“分内之事么。”他嗤之以鼻,“继续。”
两颗骰子自空中碰撞,复又同时落于桌面。
——三点、五点。
沧琰慵懒地抻了抻胳膊,拾起桌上酒碗,昂首贯入咽喉,嗓音微哑:“该你问了。”
云慈默了默,沉吟半晌,适才问道:“你……为何对仙门有如此大的恶意?”
仙门中人尽皆知,太华山的碧云剑派、昆吾山的首阳宫、以及蓬莱岛的缥缈阁皆为沧琰所屠戮灭门。说是灭门,可事实上其手段残忍,便是连只鸡犬都未能幸免。
三宗掌门的头颅更是挑衅似的被用一根麻绳高高悬吊在各自门派的山门之上。
不知为何,云慈却觉着,沧琰并非如此暴虐嗜杀之人。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沧琰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回忆起什么,眸中闪过一丝阴鸷,蓦然一掌猛地击向桌面,那小桌本就是由几根竹节草草搭成的,哪里经受得住他这般力道,分毫不出所料地散了架。
桌面之上,那两只灵力化就的酒碗瞬时消失不见,两颗木骰子骨碌碌滚落在地。酒坛摇摇晃晃两下,亦未能幸免地坠至地面,骤然四分五裂,酒液“哗啦”一声自坛上裂隙汩汩溢出,浸湿地面。
沧琰支着手臂,试图站起身来,却觉着脑袋有些昏沉沉的,四肢亦有些使不出力来,身形一晃,险些跌坐回去。
他抬眼瞥向面前稳如泰山地端坐着,面上一丝红晕也无的云慈,顿时恍然大悟。他方才还感叹着云慈酒量了得,如今却发觉二人的酒量亦随着身体互换了。
她尚未有醉意,他倒是先醉了酒。
“不喝了……”他晃悠悠地起身,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摸着浑朝床榻走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你这身子酒量忒差了些。”
云慈眉梢微蹙,出言阻拦:“那是我的床。”
沧琰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瞥了她一眼,复又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房里就这么一张床的?”
他说着,已然一屁股坐至榻边,蹬腿褪下靴子,语气里染上几分无赖:“反正本座、我是绝对不可能睡在地上的!”
言毕,他整个人瘫软在榻上,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紧紧覆在身上裹作一团,阖上眼眸,一副赖定不走的模样。
云慈无奈,轻叹口气,兀自挥出一道法力将地面的狼藉清理干净。欠身拾起那两颗木骰子,重新收回小匣里,置入柜中。
做完这一切,她回身望向榻上的沧琰,却见那人已然睡熟,眉宇间少了些平日的桀骜与锋芒,反倒多了几分难能可贵的平静。
云慈没忍住轻轻弯了下唇角,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复又转瞬消失不见。她旋身走至半敞的窗畔,夜风拂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几许屋内残余的酒气。
榻上的沧琰倏忽翻了个身,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未能听清楚,回眸望去,他却又已沉沉睡去。
耳畔不知怎的,忽然浮想起师父曾常挂在嘴边的叮嘱,“夜里风寒,记得关好门窗。”
云慈先是怔了一瞬,眸光微暗,随即回过神来,抬手轻轻合上窗扉。夜风被阻隔在外,屋内的烛火亦安稳了几分。
她轻轻抬眸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落进来,为屋内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她迎着月色盘膝坐下,捻指作诀,阖上眼眸凝神吐息。
一夜静谧。
——
翌日卯时,天光未明,日色尚未散出几分微芒,室内仍旧倚着烛火照明。
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洒照在床榻上,映在沧琰面上,他眉头紧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口中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
云慈长身玉立于榻边,探手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低声唤道:“该起了。”
沧琰十分不情愿地动了动身子,眉头皱得更紧,却并未掀开眼皮,只烦躁地嘟囔了一句:“哪里来的杂碎,休要闹本座!”
云慈神色未变,扬手掀开他身上缠绕几圈的被子,声音冷冽道:“已至卯时,该动身去给弟子们上早课去了。”
沧琰抬手去夺被子,使力扯住被子一角,犹不死心地挣扎道:“那是你们清元宗的弟子,又不是本座的弟子!要去上早课你自己去上,本座要继续睡觉,莫要再吵本座!”
云慈神色未变,只略一抖手,指尖轻弹,一团火焰自被角燃起,火舌迅速蔓延,直直烧向整个被子。
沧琰适才勉强睁开眼,待看清楚情状,瞬时睡意全无,猛地坐起身,赶忙松开手将着火的被子一把丢开,眸中满是困倦与不耐:“诶诶诶!云慈云大祖宗!本座起来便是,你不至于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头脑因着宿醉尚还隐隐作痛,仿佛有千斤重锤在颅内敲打。他低咒一声,声音沙哑地找补道:“倒也并非本座不愿起来,实在是你这身子……酒量未免太差了些。”
云慈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桌上给你熬好了醒酒汤,起来喝。”
沧琰被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坐起身来。他垂首瞧了瞧自己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衫,又抬眸觑向云慈,见她神色如常,衣冠齐整,不由得挑了挑眉:“你昨夜……没有趁人之危对本座做些什么吧?”
云慈眉心一跳,冷冷瞥他一眼,言简意赅道:“那是我的身子。”
沧琰顿觉无趣:“哦。”
云慈没再接话,旋身走至重新修复好的竹节小桌旁,欠身拾起早已备好的醒酒汤,端至沧琰面前。
沧琰抬手接过汤碗,目光瞥见碗内略显浑浊、尚还有几块不明黑色结块浮浮沉沉的汤液,眉心微蹙,低头轻嗅了嗅,一股子呛鼻的苦涩药味直袭面门,混杂着一股隐隐的糊味儿。
他抬眼觑了觑云慈,见她神色淡然,似乎并无半分戏谑之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狐疑,犹豫着低声问道:“这是……醒酒汤?”
云慈瞥他一眼,蜷了蜷方才煮汤时被烫得泛红的指尖,沉声道:“不然呢?”
“你这汤……不会是加了什么毒药吧?”沧琰犹疑地注视着手中汤液,半开玩笑地问道。云慈并未睬他,只回以一记冷眼。
沧琰唇角微微抽动,抿抿唇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端起汤碗埋头猛灌了一口,苦涩伴杂着股糊嗓的烟灰味儿瞬时自舌尖蔓延开来,呛得他险些将碗摔了出去。
“咳咳——”他猛地咳嗽几声,“你这汤……当真是给人喝的?”
云慈蹙眉,不解地道:“这汤是我今晨亲手熬制,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罢,她接过沧琰手中的汤碗,从他未曾触碰过的另一侧碗壁轻抿了一口,面色微变,复又不动声色地咽下。
她面不改色道:“或许是熬煮的时辰过了些,你不愿喝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