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院时,余子归已经将石桌石凳立好,砸出的碎石按她图纸,已划出了条走道,而石凳与地面接连处,已然粘上了泥浆。
他此刻正糊着石桌底部,看着已经快要完事,见童瑶才归,手中还抱着什么,余子归挑了挑眉。
“怎地留了这么久,怀中是何物?”
说实话,没有这娇人儿盯着他干活,他觉得十分无趣,哪怕前些时日她只呆在房中织布,并未看他,但给他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老夫人给我添妆,我实在推却不得,便收下了,你为人子,应多体恤老夫人一些才是。”
余子归听她念,忽就笑了,附和道:“行,反正做什么你总有由头怪我的,明个儿,我去多买些首饰,孝敬她老人家,行不行?”
见他这般,童瑶的气不打一处来。
老夫人才不稀罕他的首饰,难道为人子,皆是不上心的?
她想起以往给父王母后准备的贺礼,相较于王兄的草草准备之礼,父王母后总是欢喜她的,说女儿家心细,礼品总是更为贴心。
童瑶没再说话,抱着妆奁进了内室。
日后,他若顾及不到,那她来给老夫人尽这份孝心,也不是不可。
·
东夷的日子就这般逐渐适应下来。
这日织完税布,童瑶见余子归陆续从外头搬回家什,皆是血榉新器,瞧着十分喜庆,趁着他又外出搬运之际,她脱下鞋袜,躺在这宽大结实的扶椅上。
自顾自摇了片刻,童瑶对它甚是喜爱。
因余子归的身量,她特意将图纸尺寸画得大了些,没成想他真能一比一还原了她的图纸,他躺都绰绰有余,更别说她了,衬得她娇小怜人得很。
余子归搬着面盆架进门,一眼就看到这惹人心弦的一幕,他眯着眼顶舌,轻轻放下手中物件,径直向她走去。
摇晃的扶椅瞬间被人控住,结实的胳膊扶于侧把,自上而下围堵着她。
本欣喜试坐的童瑶被阴影笼罩,笑容瞬间僵住,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着实心慌。
童瑶蹬了蹬腿,“你起开呀,挡着我视线了。”
见他不动,火热的视线甚至转移到了她的腿。
童瑶立刻坐直身,转移话题,“榉木制器,听说要月余都不止,你怎地这般快就能弄好?”
这才半月有余,物件就陆续要备齐了。
余子归还是没有说话,整个人却压低了几分,凑得愈发近了。
童瑶闻到他身上的汗气,她嫌弃大喊:“你活做完了?赶紧去沐浴,身上的味道太重了!”
余子归嗤笑出声,瞧她吓着那样,觉着十分有趣,不过一会还有物件要陆续搬来,确实没空闹她,咬了咬牙,他才松了手,直起了身。
见他终于离去,童瑶才缓过余气,她立刻从扶椅上下来,穿好鞋袜,抬眼瞪向院外远去的背影,这厮纯粹就是喜欢作弄她。
她不由暗暗骂道:“狗贼!”
“……”
余府外。
陆孝真搬着一面布裹着的大圆铜镜,听总旗说,这是头儿亲手磨的,费不少劲了,沉得很。
他小心翼翼下马,回首对着柳松道:“松儿,来搭把手!”
柳松本就住在集镇上,今日头儿唤了百户所内三两弟兄,前去秦木匠那搬物件,他离得近,一早便来帮忙。
少年快步上前,与陆孝真一同扶住镜面,缓缓平放在推车上。
这才笑着对余府的李叔道:“李叔,这车都是易碎的,得小心运。”
李叔憨笑回了,“五爷一早便交代了,除了面镜,这车都是珍贵的明瓦,老奴省得的。”
陆孝真暗暗称奇,“头儿从苏县整来的?”
柳松点了点头,“是啊,头儿门路广,想整什么不成?”
“真厉害!”
二人正说着,张德旺也搬着砌好的血榉来了,“快,接着!”
柳陆二人忙上前接下榉木,“总旗,秦木匠不都将器具打好了吗?这是?”
“秦木匠说是头儿吩咐要砌的,他另有所用。”
闻言二人不再细问了。
余子归从大门出来,瞧见他们三人,招了招手,“都搬进前院吧,别挡着别人的道,进来喝茶。”
三人兴致勃勃应了声,将物件都搬进了余府,放置在屏门影壁处,这才跟着余子归进了倒座客房的南书房。
余子归唤福满福齐备茶,便没再出来了。
申末。
李叔小心卸下物件,运进院中,童瑶观望片刻,实在有些好奇。
她出了内室,“李叔,五爷呢?”
李叔拱了拱手回道:“五爷在前院南书房会客。”
“来了何人?”
“都是户所内的士兵,有一位是隔壁柳家的小儿子,柳松。”
童瑶颔首示意,没再细问什么,可回了内室,她神色愈发欣喜。
多日未见他处理军务,这一下来了百户所中的人,莫非是王兄那有了什么变动?
酉时过半,人还未归,童瑶就算再急,也不能让余家女眷知晓,她独自去了正房。
蒋氏只见她一人前来,放下手中绢布,“阿少还未回来?”
童瑶摇了摇头,福满这时快步跑来,“老夫人,五爷说今日事多,他带所内几人到食肆去吃了。”
“莫不是又想吃酒去不成?”
童瑶小声劝说:“许是军务繁忙,一时散不成局也是有的。”
蒋氏闻言一愣,事未毕,还要到外头去吃……唉,家中确实需要新添人手了。
往日只有她们几个,福满福齐倒是忙得过来,可来了客,不招待怎么说得过去?
只会让人见笑。
佟枝枝也想到了这层,出言问道:“阿少怎也不通个气,我好去伙房帮衬一二。”
蒋氏摆了摆手,“他不说就是无碍,我们先吃吧。”
等人牙子巡到集镇,再给府中多添人手便是。
童瑶很快意识到她们所虑,若成了婚,这些事以后都要是她来操持了,她在这一刻,第一次直观意识到“成婚”即将给她带来的转变。
她要为人妇,为人媳。
蒋氏见童瑶不说话,笑着道:“平日福满福齐忙得过来,府中女眷都许久未进伙房,倒是枝枝偶尔会给老三添餐,我想着等人牙子来了,给你们各院都添些人手,以便不时之需。”
佟枝枝有些踌躇,“娘,这……是否太张扬了?”
“我虽如老爷子所想,一家子平安即可,可家中哥几个都有心往上走,木已成舟,场面上就不能落了面,显得磕碜,况且,我们是挑选奴籍,无甚大碍。”
“是,娘。”
童瑶自觉没什么立场发表意见。
南郡的日子好像有些久远了,她并非贪恋锦衣玉食,贪恋有人伺候的日子,但有人手帮衬,总是能让她松口气的。
一切都在变好,若余子归回来,能带来王兄的消息,就更好了。
可童瑶没有如愿盼来王兄的消息,甚至,若不是她有意等,今日定是见不到他了。
临近亥末,余子归才回了西院。
童瑶瞧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愈发疑惑,今早他可不是这身衣,快步出了右厢房。
果然,他身上有血。
童瑶瞳仁瞪得极大,她压着声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余子归本想安静回耳房收拾,谁料她竟未睡,“不是我的血,你别担心。”
童瑶眼皮直跳,“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余子归不以为意,“都是小事。”
童瑶蹙眉不说话,但也没动,余子归上前拉过她,边往屋内走边说:“之前不是有盐商的消息?我让人打探了一下,是南郡的。”
“找我的?”
童瑶凝起双眸,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好说,按口供,他们只是听命寻找东夷的岩盐,想扩宽进盐渠道。”
“这何至于动刀见血?”
余子归冷笑了一下,“奇就奇在,东夷多地的盐商,都被换了人,这事不归我们管,所以我换了个身份,废了些劲才套出这些话。”
童瑶看着他山贼的打扮,一时有些语塞,“呵,爷真是能屈能伸。”
余子归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回到屋门口,见她面色稍缓,他环视了一周,笑道:“去你屋里?我那没热水,这个时辰了,再唤水易被发现。”
她不在的时候,他怎么处理?
童瑶抿了抿嘴,知道他鬼话多,但也没再说什么,先进了屋,室内的器具还未摆放好,堆在一侧,童瑶用下巴示意面盆架旁的热水。
“你收拾好了就回去睡。”
她可不想明个儿一早又被丫鬟发现了。
余子归倒是没说什么,夜深了,他本也不想折腾她。
可听着他在后头拭身的动静,童瑶又没了睡意。
她坐起身,隔着床帏问道:“他们占了盐商的位置,是想掩人耳目?是不是意味着,叔父知我在东夷?”
明明东夷的岩盐,北疆的湖盐,西蜀的井盐,这些同南郡相比,都算不上什么,南郡盛产海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来扩渠这一说法?
余子归褪去外裳,只着里衣,见她了无睡意,也不介意多说一些。
“别自乱阵脚,四郡应都派了人,这事我会传信三哥,盐运使由主君直接管辖,我们鞭长莫及,但剿匪一事,千户若知,定会派我前去,有了由头,想牵扯出点什么来,还不容易?”
剿匪?让他剿了他自己?
这贼喊捉贼的戏码,他怎地如此得心应手?
童瑶瞬间就觉得无碍了,她只要静候消息即可,于是她另起话头,问出那个萦绕了自己一天的问题。
“户所来了人,王兄那边,没有消息吗?”
余子归顿了顿,嗤笑了一声,“待营内回了信,你再来问我罢。”
床帏内的童瑶默了默,她躺了下去,屋内一时间只听得见他的动静。
半晌,余子归出来时,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便放轻了步伐,可刚开了门,身后便传来她的声音。
“阿少,你行事,小心些。”
谁说她身边无人可用呢?
那些她想到的抑或是想不到的,余子归都早已布了局,为她提前除去隐患,若不是今夜她等,若不是她开口问,他是不会说的。
她不是瞎子,怎会感觉不到他的好意?
余子归扬起剑眉,月色将他们的小院照得一清二楚,眼下虽还光秃着,但已规划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有她的香气在浮动,他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放心睡吧,我的仙女。”
“……”
余子归回了屋,就着夜色开始给余叔归书信,顺道通知他备好礼,准备归家吃酒,他已能想象,兄长收到信笺后会是怎样的神情。
提笔写着写着,余子归神色就淡了下来,回想起暗桩传来的消息,他又沾了沾墨,简言叙述了几句三哥才能看懂的暗语。
封好信笺,他又转而提笔起另一封密信,那信洋洋洒洒满了几页纸张,直至天光微熹,他才搁下笔墨。
收好密信,余子归这才转回床榻,闭眼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