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浆裹着枯叶黏在尸体身下,血迹像泼洒的锈水渗进泥土褶皱里。顾文姝将手电筒咬在齿间,橡胶手套掠过尸体肩胛处一道狭长擦伤,左手托起陈康林青灰色的腕子,右手指腹突然停在肘关节处。
“死者陈康林,发现时已无生命特征,呈仰卧姿势,头部朝下,头面部严重受伤,现场发现大量喷溅状血迹。”她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些粘稠潮湿,“粉碎性骨折,骨茬断口呈放射状,符合高空坠亡的表现。”
盛律清半蹲在她身侧,低头看向尸体的手指,“指甲缝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初步推断是火药成份。”顾文姝用棉签蘸出混杂着血液的黑色粉末,装进证物袋,“具体还要回实验室具体检验。”
对岸峭壁忽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响动,惊得顾文姝手电光晃了晃。
盛律清猛地起身,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劈开浓雾,直直接照向声音源头,“老林,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晨光熹微,宿雾却似濡湿的素绡缠裹着整片山谷。顾文姝摘下手套,常年执柳叶刀的指节被汗水浸得发白。她以掌根压住酸胀的翳风穴,扶着腰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远处的绝壁之上,“根据现场推断,死者是失足坠崖。”
“失足坠崖?”他低声重复着顾文姝的结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以陈康林的谨慎程度,事情绝非意外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声说,“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其他外伤。除非老林那边能证实你的怀疑,否则一切都只是空谈而已。”
她的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盛队,顾法医,我们差点要将整座山都翻过来,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黏腻。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轰轰烈烈闹了大半个月的连环凶杀案,狡猾,残忍,老谋深算的连环凶手,竟然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草草画上句号。
市局和省厅的技术大队轮番上阵,光是尸检便做了不下三回,衣物纤维力学反演,血痕形态分析,尸表痕迹动力重建齐上阵,结果却出奇一致——意外失足坠崖。
市局三楼痕检科。
“小顾法医,晚上要一起吃个饭庆祝下。”窦原屈指叩了叩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搪瓷杯上"先进工作者"的红漆字被茶渍洇得斑驳。他斜倚门框的姿势像极了巷口乘凉的阿伯,偏生那身87式警服衬得肩线笔挺如刀,“盛队的转正通知正是落下,今晚准备大出血哦!“”
前些日子,盛律清同顾文姝因着陈康林死因的事情闹得不愉快,省厅的专家都盖棺定论的结果,盛律清偏生抓着不放,颇有一股子无理取闹的架势。
窦原知道盛律清是不想结案,可拍板的是领导,他却一反常态地为难个妹妹仔,有时窦原都有些看不懂他的想法。只是以后大家还要共事,拉近关系必不可少。
窗外凤凰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顾文姝将最后一沓尸检报告塞进牛皮纸袋,解剖台冷白的光晕在她睫毛上凝成霜色。“今天晚上不行。”
“点解?”窦原上前一步,声量都提高了半分,“好不容易结了案,出去放松一下,还能宰大户,你倒好,偏偏推三阻四。”
“今晚真不行。“”她摘下洇着水汽的橡胶手套,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起身将白大褂搭上椅背。她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过窦原,“我要搬家,房东说再拖房子就要租给别人,您总不能让个妙龄少女日日睡太平间吧。”
窦原愣了一下,随即噗地把铁观音喷在值班表上。泛黄的纸张顿时晕开褐色的云,“你还每日睡在解剖室旁的杂物间?这都要一个多月了吧!”
顾文姝抿了抿唇,递给对面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语气依旧淡淡的,“所以说,晚上没办法去了,你们玩的开心。”
“这怎么行,你可是这回案子的大功臣。”窦原皱了皱眉,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双手叉腰,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我去后勤部借辆面包车,叫上孔祁一道,多个人很快就搬完了。"
顾文姝咬住皮筋扎马尾的动作僵在半空,手指微微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走走走!别磨蹭了,再晚天都黑了”窦原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豪爽,“孔祁那小子肯定乐意帮忙。”
窦原不由分说地拽起顾文姝的手腕,搪瓷杯里的茶水晃荡着溅出几滴,在警服下摆晕开深色的痕迹。顾文姝被他拽得一个踉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窦哥,真不用......”
她话音未落,皮鞋踏着水磨石地面的回响由远及近,盛律清拎着两盒双皮奶出现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直接开我的车吧!”
顾文姝还是头一回见到盛律清一身整齐制服的模样,橄榄色制服严丝合缝地扣到喉结,金色领花映得眉目愈发凌厉,衬得下颌线像手术刀裁出来似的。不得不说,嘴巴不饶人又讨人厌的盛大队长的确长了一张足够欺哄小姑娘的俊脸。
顾文姝拒绝的动作僵在半空,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双皮奶的甜腥,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钻进鼻腔,一时之间竟有些头晕目眩。
“盛队这是要亲自出马?”窦原松开手,揶揄地挑了挑眉,“小心房东以为你要查暂住证,吓得连钥匙都扔去珠江。”
盛律清将双皮奶往解剖台一撂,盒底与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窦原挑了挑眉,拇指指腹摩挲着搪瓷杯口,眼神在两人之间有游移,得到盛律清一个冰冷的眼神后,他识趣地退出门去,临走前还不忘揶揄:“我去叫孔祁,顺便去大排档定个位,今晚宰大户!”
排风扇发出老旧的嗡鸣,顾文姝低头整理泛黄的尸检记录,余光瞥见盛律清倚在门框上的身影,窗外的凤凰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晚的动静是金属碰撞声,我在部队待过五年,分得清野兽和枪械的动静。”盛律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冷得像是太平间冷冻柜经年不划的霜,“周强死亡,祝广生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所有涉及案件的人统统闭了嘴,怎么只用一句意外便解释了。”
“况且还有很多疑点……”
顾文姝整理文件的手顿了顿,冷白的灯光下,她看见自己指尖微微发抖。两人心底都清楚,这起案件不止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背后还有许多尚未查清之事。
"我知道。"她轻声说,抬头对上盛律清的目光,语气的态度强硬。“可是盛队长,现场的痕迹和尸体都告诉我,几乎没有蓄意谋杀的可能。抱歉,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判断。”
“我想盛队长,你该做的不是跑到这里来说服我,而是应该去说服那些不想让你继续调查下去的人。”
陈康林吊着一口气,还能将警察和一群受害者玩弄鼓掌之间,像是有双庞大见不到的手操控着一切,如今刚调查出一些苗头便被迅速按住,不得让人细思背后真相。
顾文姝将最后一沓文件塞进牛皮纸袋,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室内氛围顿时冷了下来,盛律清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不言。
片刻后,走廊传来窦原用粤语哼《上海滩》的跑调歌声,混着孔祁腰间BB机的滴滴声。盛律清直起身,将衬衫袖子又往上卷了卷:“走吧!先去搬家。”
顾文姝的行李确实不多,两个老式皮箱就装下了全部家当。一个箱子里是几件换洗衣物,,另一个箱子里则塞满了专业书籍,这些大部头把箱盖撑得微微隆起,书页间还夹着几张自制的植物标本书签。
繁花小区就在市局后街,是典型的八十年代单位宿舍楼。
红砖外墙爬满了爬山虎,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窦原拎着顾文姝的行李箱健步如飞。
他扯着嗓子喊:“市局不少后生仔都租在这儿,刑事照相的叶文文就住一栋,你记得吧?”
孔祁埋头吭哧吭哧地拖着箱子,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就是那个拍照一直找角度的高材生,第一回同我们出现场的那个。”
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惊得三楼晾晒的咸鱼,都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居室的小屋收拾得干净,老式实木五斗柜上摆着台电视机,天线歪歪斜斜地指向天花板。房东太太是个烫着大波浪的本地阿婆,一见三个穿制服的男人,吓得差点把钥匙掉在地上。直到顾文姝解释是同事帮忙搬家,她才拍着胸口连说不好意思,眼角皱纹里都堆着笑。
签完合同,房东太太反倒不急着走,拉着孔祁的胳膊就问:“后生仔,有没有拍拖啊?”
她说话时眼神不住地往盛律清身上瞟,见他袖子卷到手肘,弯腰叠书时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顿时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笑眯眯地说:“你同事好靓仔,肯定有好多女在追啦?”
窦原在一旁憋着笑,用搪瓷杯挡住半张脸:“阿婆,我们这位靓仔可是钻石王老五,就是眼光太高,连市长千金都看不上呢!”
房东太太一听更来劲了,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机会,连忙从布包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她指着照片上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拉着盛律清热情洋溢地说:“我侄女在友谊商店做售货员,生得好靓女嘅,还煲得一手好糖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要不要……”
顾文姝将最后一本《法医病理学》塞进书架,转身打断道:“房东太太,我们还要收拾房间,改日再聊吧。”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房东太太这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照片,嘴里还念叨着“后生仔要多考虑考虑”,才慢悠悠地走出了门。
等房东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窦原一屁股坐在老式弹簧沙发上,沙发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抗议他的重量。他双腿交叠架在小茶几上,:“小顾法医,你这房东比我们查案还执着啊!”
他转头看向盛律清,眼神揶揄,“盛队,要不你就从了吧,省得天天被催婚。”
盛律清闻言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刀锋,淡淡地扫了窦原一眼,“最近是不是皮又有点紧了。”
窦原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状,脸上却还挂着笑:“不敢不敢,盛队您大人有大量,我可不敢再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