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副队。”杜威的声音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这些日子杜威被琐事搓磨得厉害,人瘦了整整一大圈,原本合身的制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带着乡下老屋经年累月的霉烂气息,瞿阳文跟在后头,手里拎着沉重的勘验箱,脚步沉重,想必脚都没歇久赶到了现场。
盛律清的目光在杜威眼下的青黑处停留片刻,眉头轻轻蹙起。他记得半月前,杜威还意气风发地在案情分析会上指点江山,声音洪亮,如今却像被抽干了精气神,连鬓角都染上了霜色。
“华家庆的案件需要我们帮忙……”杜威话未说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半。“就说话。”
瞿阳文慌忙上前扶住师父,默默递上保温杯,杯底泡得发胀的陈皮,飘着特有的果香,这习惯是跟杜威学的,而杜威又是跟沈河学的。
“辛苦了。”他难得放软语气,伸手托住杜威摇摇欲坠的身子。
老法医的手在颤抖,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靠着比年轻人多十几年阅历,依旧冲在一线。
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可他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就好。
“小顾法医,现在还习惯吗?”杜威的生硬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温和
“挺好的。”顾文姝笑起来时,总是眉眼弯弯,“大家帮了我很多。”
杜威的目光在顾文姝脸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欣慰,他想起沈河之前总说,一个好的法医,眼睛里要有光,对真相执着,对生命敬畏,正如此刻她的模样。
“报告我都看了,尤其是那起溺亡案的尸检分析,写得很好。”他说着又咳嗽起来,瞿阳文连忙拍打他的后背,却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
杜威丝毫不吝啬对优秀后辈的夸奖,两位学术派凑到一起,话题就是围绕案件,顾文姝拥有独特的视角,杜威则拥有丰富的经验,像两条河流,交汇时激起不同的波浪。
南海市局如火如荼地忙碌,钱队带着卖假药的贩子,一串一串地往审讯室里逮,审讯问话,处理纠纷,忙?脚不沾地。
“盛副,姚梅张金口了。”老林摔门进来时带起一阵溽热,档案袋砰地摔在桌上。他扯开两颗铜纽扣,喉结滚动着灌下半壶凉茶,陈皮味在暑气里打了个旋,“华家庆想同周强争食,当上副院长后就搭上地下血站,抽水抽到见骨,周强收到风要掀台,两人闹了点矛盾。”
窦原手指戳着玻璃板下压着的龙华小区平面图,眼底闪过一抹愤怒,“以华家庆的工资,根本无法同时供起电梯楼的两间屋,元以为都是从病人手头获利,,没想到还有血馒头生意。”
华家庆接诊病人时,总是会开出一些超过经济范围的药品,当病人没有出路之时,他便以救世主的姿态指出一条明路,那就是卖血还钱。
“还不止。”老林说起时,流露出明显的嫌弃,“姚梅包藏祸心却不愿意开口,是因为她也沾手了,你猜介绍她进去的人是谁?”
“王圆圆。”盛律清低沉的嗓音同远处的闷雷共振,声音配合着七月的闷雷响起,闪电青白的光劈开云层。
“据姚梅交代,两年前王圆圆就带她去宝华路地下赌档,头三个月赢了不少钱。”老林用钢笔帽戳着台历上的宜搬家的红字,“后来输到两手空空,她担心回家被老公骂,就找上王圆圆。”
窦原捏了捏眉心,“都把案件调查重点放在华家庆身上,没想到王圆圆突然跑出来,给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盛律清伸手挑开百叶窗,暴雨前的罡风灌进来,把案头一叠档案吹得纷飞。
这两人都在外树敌不少,且都围绕着医疗药品,看来这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两人曾共同负责的病人。
“会不会真的同血站有关。”角落的孔祁突然举手,“小顾法医的尸检报告都写过两人体内血液含量异常。”
甚至还还提出身上的伤口是故意折磨受害者,凶手享受的是血液流失过程中所获得的快感。
会议室霎时静得听见吊扇轴承的锈响,绿罩台灯下泛黄的相片,显得愈发鬼气森森
只是当时顾文姝的设想提出时,不少人嗤之以鼻,甚至还有私下说她喝了两天墨水,就把自己当作大侦探。
此刻那些讪笑都凝固在夏日的闷雷里。盛律清用钢笔轻敲着广式月饼铁盒改装的烟灰缸,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其余人也默契地闭上嘴。
审讯室的钨丝灯管在吊扇阴影下忽明忽暗,气氛压抑得像煲足了十个小时的老火汤。陈俊豪自顾自摆弄着手腕的海鸥表,任由窦原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依旧欲动于衷地用袖口慢条斯理地擦拭表盘玻璃。
“华生同护士仔在更衣室搞三搞四,我当慈善故事卖给《南海晚报》都嫌跌份。”陈俊豪微微挑眉,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的戒圈,“警察同志要是不信,大可以直接找登报的记者问清……”
话音未落,走廊猝然传来脚步声,年轻警员凑到窦原耳边低声汇报,又匆匆离开,全程没有给陈俊豪一个眼神。
窦原越是沉默,陈俊豪越是心底没底,后背沁出冷汗,嘴唇翕动,对上窦原的目光后丧气般靠回椅背。
“你和这位小护士也关系匪浅。”窦原的保温杯突然砸在铁皮桌面,枸杞汤水溅在泛黄的笔录纸上:“同王圆圆拍拖的时候……”
陈俊豪的喉结在听到王圆圆三个字时候,像是被鱼刺卡住一般,瞬间凝滞,窦原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混着惊吓的汗酸味,扯起嘴角轻笑,他清楚自己已尽掌握了主动权。
“你先同王圆圆拍拖的,为什么最后她却和华家庆走到一起去了。”窦原的直接开始有节奏地叩击杯壁,枸杞在水里上下翻腾犹如浮尸:“难不成是因为你没当上副院长?”
言辞犀利,擅长往嫌疑人最脆弱的部位扎刀子,不愧是窦哥。一旁负责记录的警员低垂着头,不小心用力将审讯的记录纸戳破,墨迹留下一团难看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
“还是那句话。”窦原摸出包红双喜,烟盒上金漆早被揉地皱巴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通过王圆圆和血站搭上线,吃了不少回扣,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窦原揣摩着眼前人的心思,一点点将最后的防线击溃:“聪明人的做法是把自己摘出去,而你倒是主动蹚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陈俊豪双手痛苦地捂住脑袋,太阳穴暴起的青筋规律地跳动:“有人威胁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如果不干,就把我吃回扣,同王圆圆乱搞的事情全部卖给报纸,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已经有稳定的工作和家庭,经不起任何打击,尽管知道其中的风险,依旧义无反顾踏了进来。
“你还是不老实,今天从进医院开始就跟着我们,想做什么?”窦原叩了叩桌面,“也是对方要求你做的?看来威胁你的家伙平时挺有闲情逸致的。”
“我没有说谎!”陈俊豪控制不住情绪,喘着粗气“那个人给我纸条,现在还在我办公室盆栽下面。你们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找。”
窦原招来外头的警员,按照陈俊豪说的位置去找所谓的纸条,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看来你是说谎上瘾了,再不老实交代,我们会通知你妻子来警局保释你。”
窦原下了最后通牒,陈俊豪却像是疯魔一般,赌咒发誓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宛如困兽一般。
“师父,这陈俊豪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孔祁合上供词,端着泡好的茶水,殷勤地凑到窦原身边,“神秘人给刘芳通风报信,又威胁陈俊豪去煽动舆论,目的到底是什么?”
“查案最忌讳的是先入为主。”窦原接过茶水,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办案就像是煲老火汤,先要把材料都备齐,然后一点点用文火将食材的香气逼出来,撇开油星子,这样靓汤才算是煲好。”
看着孔祁一知半解的模样,窦原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爆栗,随即话锋一转:“之后办案子要先动脑子。”
“还有不要把小顾法医扯到一线,也不要把人单独留在现场,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你师父开口都保不住你。”
孔祁愣愣了点点头,他明白窦原话里的认真。
当初9.7大案发生时,他还没有调入南海市局,前辈提起时总是一脸讳莫如深,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时发生的事情。
据说9月7日晚上,南海市局接到群众报警,锦绣花园小区一家四口惨遭杀害,刑侦同技术大队一起赶往现场展开勘查。最初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只是没想到凶手在杀人后并未离开,反倒是埋伏起来,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警察的到来。
最后技术大队全员牺牲,余队重伤,局里下发一系列新规。
可他总觉得案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