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天舒生辰那日,全家聚在花厅用膳,外面有小丫鬟来报,说宫里来了宣旨的太监。
“宣旨?”厉天舒撂下筷子看向来人:“这个时候?”
厉夫人却已经站了起来:“快快去请。”
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站在门外满脸喜气。
这个圣旨送来了厉天舒等待多日的官职,封了左参将,是个清闲的。
只是还不等她起身,大太监又宣了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厉峰三女,姿容端丽……赐婚于景王,以结秦晋之好……钦此!”
大太监尖利的声音落下,厉天舒脑中如惊雷炸响,迟迟回不过神来:“赐婚…”
大太监笑容褪去,露出阴沉的面貌来:“左参将这是拒接圣旨了?”
直到母亲温热的手拍了拍她的腿,厉天舒才回过神来。
她不是只有自己,她还有母亲,她不能违抗圣意。
“臣,领旨谢恩。”
“瞧这喜鹊当头的,多好的意头,厉姑娘年少英才一家有女百家求,太后娘娘是巴心巴肝的喜欢,如今可巧正是双喜临门。”
厉天舒攥着手中锦帛卷轴,恨不得一剑割去他的舌头——!
厉夫人接过了大太监的话茬:“劳烦公公亲自走一趟了,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身后的丫鬟递上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送走了人,厉天舒第一次如此无措:“娘,我若与李瑾成婚,决明他…”
“阿满!”厉夫人忽然疾言厉色:“这是圣旨!圣意不可违,从今日开始你若再提便是害了他。”
“此处人多眼杂,你随我去书房。”
一丝光透过窗花落在门前青石板上,那是山石松柏的影子,就如厉家三代忠骨相伴君侧。
明明还是和煦的晨光,随着窗盖的落下,厉天舒的心中却像是被盖住了一层细雪。
一时风作,竹叶簌簌落下。
从花厅走到书房的那段路程,厉天舒已然明白眼前的局面不可更改。
她坐在春凳上先一步握住了厉夫人的手:“母亲,我知道你的意思。”皇帝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去过。
她低垂着眼睫,声音虽低落却已然平稳:“那日龙舟赛上曾经碰上了景王,我不曾遮掩我与决明之间的情谊与关系,可圣上还是赐婚了。”
厉夫人大惊失色:“景王知晓你与决明的关系?!”
厉天舒点了点头:“我是不是该送决明离开了…”
“决明要走,”厉夫人忽然道:“你同他一起走!”
“娘!”厉天舒惊诧:“你说什么胡话?”
“你个傻孩子!”厉夫人握住她的手,惶急得落下泪来:“你只担心决明,怎么不担心自己呢,你与决明之事景王全然知晓,哪怕他如今喜爱你要与你成婚,日后呢?这份疑心会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待那些爱意褪去男人会疑你会恨你,你不能嫁给他!”
厉天舒张了张嘴,她用袖角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娘,别哭。”
“娘知道你舍不得决明,你们就一起走吧——”
厉夫人深深看着她:“小时候你满院子疯跑的时候,咱们邻家的那些小公子哪个没被你打过,李尚书还为这事上门讨公道,你爹那个时候总愁你这不饶人的性子…”
厉夫人像是陷入了回忆里,眼中都是柔和的笑意:“你今日下河摸鱼,明日上树掏鸟蛋,你爹说不如就找个温驯的夫婿入赘咱们家,也不怕嫁得远了欺负了你去,虎头和冬郎也都说这主意甚好,反正厉家也不需要你顶着……”
厉天舒喉口发涩:“娘……”
厉夫人将她头发一一捋顺:“阿满你长大了,可为什么娘还是每日都忧心呢……”
“娘,别说了——”若说世上还有谁能牵绊住她的脚步,那个人不是决明,而是眼前的母亲。
时光如白驹过隙,执扇浅笑的韶华女子成了老妇人,这一次她不能再像十年前一样洒脱离家了。
“那道圣旨是我接的,我会送决明离开京城,就当他从没来过…”
厉夫人还欲再劝,厉天舒不容拒绝地摇了摇头,这或许就是命吧。
镜中的人影化作波纹散去。
司命看着掌中的山河镜,耳边回荡的都是厉天舒那一句,“我会送决明离开就当他从没来过…”
当自己——
“从没来过?”
唇间如滚过刀片油锅一般,血淋淋地吐出这句话时。
司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和恨意。
床榻上的温情爱意、春光里的脉脉含情、往日的相爱相知,难道都能当从来没有过吗!
厉天舒你好狠的心呀!
一阵剧烈的神魂震荡,从他的心口喷薄而出,当初下凡时被罡风剧烈撕扯的身体,像是从此刻才从内里破碎开来,被那句话割的鲜血淋漓。
他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上,齿间再也含不住,腥气上涌。
“噗——!”
血坠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梅花。
自那日后厉天舒就不再见他,司命将自己关在屋中,等着她亲自来恩断义绝。
数日后,院子里响起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司命推开门,见她站在台阶下。
“厉天舒,你来看我吗?”声音微弱像是快要干涸的泉眼,快要枯死了。
厉天舒心中一痛:“许久没来看你,怎么瘦了许多,是旧疾又复发了吗?”
司命向她走了两步:“我若是旧疾复发,没有几日活头了,你会日日陪在我身边吗——”
“别说这些。”厉天舒捂住他的嘴,脸上闪过不忍。
司命却忽然笑了,露出的一双眼像是春风刮过,一夜之间满树都开遍了桃花。
瞧,她还在心疼自己。
司命讨好地握住厉天舒的手腕,像是生怕她跑了一般将她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
“我再也不说了,这几日你不来见我,我吃不下饭,心口憋闷许多。”
厉天舒没有接他的话:“我知道有一位神医木石先生,他医术极好却行踪不定,就在昨日回京了,我带你去看看。”
说完便不容拒绝地拉着他向外走,司命尚懵懂便被厉天舒带上了马车。
马车踏踏而行,车帘如柳丝割过心间。
司命的眼睛长在厉天舒身上,如今人就在咫尺之间,才明白那思念像春雨后的嫩芽,破土而出。
马车行上城外山路,车轮压过一个土坑,一个摇晃——
“唔——”
司命顺势向前一扑,便摔到了在了厉天舒的怀里。
“怎么了,摔到哪儿了没有?”厉天舒忙上前膝行半步,揽住他的腰。
两人衣袖裙摆交叠在一起,身子也贴得严丝合缝。
“说话呀,有没有摔到哪——”
话音未落便被一双柔软的唇贴上来。
他亲得毫无章法,像是将彷徨和思念都落在上面,只一味贴着她发泄,身子也贴进她怀里。
“决唔,你先…放开——!”
历天舒握着他的腰想将人拉开,他却死死抱住她,像是依附在大树上的菟丝子,一旦被剥离就会死。
两人混乱得叠在一起,司命双腿分开坐在她怀里。
腰间系带散开,外袍滑落肩头,露出里面一层纯白的里衣。
历天舒眼睛闪过痛色,她不想看着眼前之人像陷入沼泽一般,慢慢沉溺。
司命察觉她的分心从迷蒙出清醒过来,她骤然冷淡的态度让他便体生凉,自己讨欢的情态是不是为她所不齿?二人情浓时,尚能看作是情趣,如今呢?
是自己日日伤怀,容颜有了瑕疵吗?
他像是被刺中了一般,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握世人生死权利的天官司命。
而是要向一个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乞怜,得到她源源不断的爱意他才能活下去:“阿满——”
厉天舒却已经抽离,控制住他的手臂将人扭过身:“决明,不要再闹了。
她替他将衣裳拉起来,先是中衣再是外袍,替他系好了腰带,就连腰间的香包也整整齐齐的给他摆放好。
司命垂首,任长发遮住了脸上的泪水。
马车很快赶到了城外的寒山寺。
山门中有钟磬悠扬,珍楼宝座,上刹名方。
沿着青石阶而上,僧人将她们带到一处僧舍,门扉虚掩:“木石先生便是在此暂住,小僧便先离开了。”
“多谢。”厉天舒双手合十躬身。
僧舍修得清雅,建在半山腰上,绿荫深处色浓似染。
二人进了内堂,竹帘后便是一扇偌大的窗户,能看到山外的云烟雾绕和点点苍苔。
司命冷眼看着她与一个白发老人寒暄,循着她的话探出手去让人探脉,看着她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
要离开时,厉天舒自己站起身来,却按住了司命的肩。
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司命终于有了反应,追了出去:“阿满,你要将我留在这?!”他脸色苍白,像风中一片落叶。
“是。”厉天舒甚至没有其他解释。
司命扯出个笑容:“我要跟你回去!”
“不行,你留下。”
“你赶我走,不如让我去死!”
厉天舒到底还是妥协了,走上前像从前一样点了点他颊边梨涡:“你不是喜欢那日我们吃的樱桃煎吗,最近松雨楼又出了新的糕点样式,我若是有空便买来看你好不好?”
司命张了张嘴,泪盈于睫,最终还是妥协了:“好,我等你,你不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