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面上仍是那副神色,落在她手里的手却一下握拳,手上的伤因为暗自用力隐隐浮现血色。
这些伤还都是她做的,几个血洞,一道咬痕,几道抓痕,甚至没有上药。
她垂在身侧的手一下拽紧衣襟,又一下松开,又再次拽紧,面上神情忍了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泄了气。
她伸手:“伤药。”
跟前的人却没动弹,她于是又把手往前伸了伸,面上仍僵硬着:“不是说我想做的事你都会帮我吗?我现在要伤药。”
跟前的人顿了顿,最终从储物戒拿出伤药。
幸千接过,并不温柔地将某人的手扯到跟前,将伤药一股脑倒上,接着扯下身上细布准备包扎,她本想用力些,临到头了力道又不自觉放轻,她鼓了鼓脸,心里仍憋着一股气,只低着头没看某人。
便也没发觉莫无悄无声息地看了过来。
他定定地看着,看着跟前并不熟练,但分外小心地,给他包扎着的人,鼓着脸,帽檐里的耳朵时不时动一动,显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情绪。
她在生气,可即便生气还要给他包扎。
她是不是忘了要抓她回佛宗的人是他,觊觎她鲜血的人是他,趁她不备用藕丝将她困住的还是他。她在气他不信任,可他也想问一句。
她为何能对他有这样的信任?仅仅是因为那所谓的约定?还是藕丝?
她的信任,为何能这般轻易交付,为何?
左肩伤势的疼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忍耐,身体不自觉紧绷,接着又是一阵眩晕,他呼吸急促了瞬,身侧的手扣进血肉极力让自己清醒,迷蒙间似有一阵清风拂过。
他朝清风来源看去,是幸千将灵力施展在他手上伤口上。
她应是很少做这样的事,灵力用的并不熟练,但她的灵力格外不同,是清凉的,像风一样,柔软又轻盈。
她仍别扭着:“我不会医,但我的灵力属风,这样吹着应该能缓解一下疼痛。”
她的灵力,与她一样。
异样情绪从心底扬起,逐渐升腾再升腾,直到抵达心脏的地方,迫使他在伤痛的极致折磨下,也想开口说些什么。
“幸千。”
被唤到的人一下抬眸,微圆的眼眸眨了眨,似是不解:“做什么。”
他却不知道要如何说了。
气氛一下安静,只剩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幸千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要说的话,心里狐疑,这人莫名其妙喊了她的名字,又不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她皱了眉,抬眸间又瞧见他肩膀伤口,还在渗血。
她收了灵力,没看他的脸,只看向别处,声音仍生硬着:“如果我现在就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又是一阵眩晕袭来,莫无思绪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变得很远很远。
会如何呢?
被祟气所伤形成的伤口不会愈合,伤药也只能缓解疼痛,若要治好,只能将与祟气接触过的血肉尽数剜去,若是期间昏厥,那便等醒来,如此反复,直到结束。
他大脑逐渐混沌,像是又回到了从前许多这样的时刻,他没有一丝一毫反抗能力的时刻,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是否有人会突然出现,将他一刀刺死——
“莫无?”
他猛地回神,思绪从久远的记忆里猛地抽回,眼前又是一阵迷蒙,再次能看清时,是那双微圆的眼眸,虽别扭着,却透着几分担忧。
她的眼眸如此澄澈,只一眼便能看透。
他抬手将人抓到跟前,又将她的手按在伤口上,他极力扯动着嘴角,再度笑开:“姑娘,贫僧的伤去医馆怕是治不了,它需得用刀一点点剜去血肉,直到被祟气侵染的血肉尽数出去,此后伤口才可愈合。”
他拿开她的手,细白的手掌再次染上鲜血,红得刺目。
他眼眸微沉,倏地将人松开,随后一推,将人推远:“这画面太过血腥,还是莫要吓着姑娘才好。”
最后一次,不要再往回了,若是她再往回。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眸里克制不住的情绪,若她再往回,他便会想死死抓住,死死地,抓住。
又是一阵眩晕,他支撑不住再次靠在墙上,抬眸间正瞧见被他推了一把,像是愣住,可最终还是迈动步伐要离开的人。
嗯,该如此,本就该走。
一阵痒意从喉咙深处扬起,他终于克制不住弯了腰,手撑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虎口的白玉菩提落到手腕,猛地与骨节相碰。
“咳咳,咳咳咳……”
他抬手捂住嘴,血液从指缝中溢出。
他捱过一阵眩晕,不可,不能倒在这,他稳住心神,刚要迈动脚步,眼前的光亮却被遮住了,是明显的,少女影子。
他眼眸微缩,倏地抬头,是去而复返的幸千,她瞪着眼眸,胸脯不断起伏,眼瞳被气得竖直。
她几步上前,将她手上黏腻的血液一股脑擦在他身上:“臭和尚,你说让我走我就走?我幸千在你眼里就这么弱?剜去血肉又怎么了,见血又怎么了,我有什么见不得,我有什么……”
后面的他已听不清,他只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只手死死拽在手里,此后意识便彻底坠入黑暗中——
“我有什么……怕的。”
幸千抱住一下倒在她身上的人,眼眸里的情绪久久不散。
冰凉带着血液的手死死拽着她,便是人已经晕过去了,手上的力道也没松开,像是一定要抓住什么。
她垂下眼眸,暗自用上灵力将人撑着,却没有马上走,只站在原地。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下了许久许久。
“海棠,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声音嗡嗡的,话尾带着浓重鼻音。
一直不敢说话的海棠迷茫:“什么?”
幸千咬着牙将人扛在肩头,指尖缓缓成印,是日行千里,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带着气馁:“我就是有病。”
如果她不是有病,就不会在某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推走后还回来,如果她不是有病,就不会明明下定决心要走,却在听到他咳嗽声的时候下意识往回跑。
她就是有病,病在心太软,见不得人强撑。
灵光一闪,不断低落雨水的屋檐下已没了二人身影。
——黑市——
黑市是修仙界格外特殊的存在,无人知晓其主人是谁,也无人知晓是谁开创了黑市,大家只知道黑市是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进行的地方,而黑市只有一条规矩,那便是所有进来的人都必须隐藏身份。
至于其他的,便是在此处丧了命,也是寻常。
幸千已经换上件黑袍,面上戴上面具,她支撑着莫无,拢了拢莫无身上披着的黑袍,将险些漏出的带血道袍掩下。
她小心地避开身侧经过同样穿着黑袍的人,在微弱灯光中小心走过小巷。
黑市没有太阳和月亮,只有几盏不会熄灭的灯笼作为照明。
她摸了摸腰间的海棠树枝,没有回应,海棠的魂魄仍虚弱着,现下又陷入沉睡休养去了。她于是又探入自己储物戒,数了数为数不多的灵石。
是的,她没有钱,从这个世界醒来之后她就面临着这个问题,她有个储物戒,里面几套衣服和一些首饰,然后就没了。
她猜想储物戒应该是族中前辈给她留的,但好像只考虑了她化形有没有衣服穿这一点,没考虑她会不会穷死。
她只好典当首饰换了银子,后来了解到修仙界,又用银子以十比一的比例换了些灵石,但,只有几枚。
身上的人仍死死抓着她的手,她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烫的能下鸡蛋了。
他的伤普通医馆治不了,她直接给人剜肉的话,又怕出意外没人兜底,而且她也不太敢,所以只好来了黑市,但现下想找个医修又没钱,这真的是。
她叹了口气,帽檐里的耳朵一下耷拉下来,接着又一下立起。
不行,莫无等不得了。
她摸了摸莫无给的木牌,心里只剩下一个办法。
听雨阁……不是卖消息的地方吗?
她摸了摸鼻尖,有些时候,一些必要的手段在特定时候是允许存在并合理的对吧?
对。
她于是将木牌大刺刺挂在了腰间,随后扛着人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她方才打听过了,听雨阁的位置少有人知晓,只能等他们自己找上门。
她走到人多一些的街道上,试图跟每一个路过的人对视,但没人理她,她也不气馁,走完这条街之后又走进另一条人更多的街,直到快走完时,才终于有人来到她跟前。
是一女子闪身而来,没穿黑袍,一身红衣格外显眼,幕帘遮掩了她的容颜,幸千抬眸将人仔细观察着,直到看到她腰间同样的木牌后才松一口气。
她小声:“可是……听雨阁?”
“正是,”女子盈盈俯身行礼,“姑娘拿着的木牌乃是我听雨阁上上宾才有,只是不知姑娘此次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又或者,是想用什么来换消息?”
上上宾?
幸千摸了摸腰间木牌,接着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莫无跟听雨阁的关系。
她正了神色,悄摸着靠近红衣女子:“是这样的姐姐,我有个非常非常劲爆的消息,只需姐姐用一医术精湛的医修来换。”
“哦?是何消息?”
幸千看了看周遭,随后故作高深:“这,这消息实在劲爆,一天尚且说不清,可我同伴却等不得了,不知能否先让医修先来?”
那女子挑眉,视线看向了幸千身上的莫无,一时没有应声。
两人间的沉默让幸千开始紧张,帽檐里的耳朵不自觉动了动,又动了动,接着毛发就要竖起。她抬手按了按自己耳朵,试图让自己冷静。
是的,她打算空手套白狼,这种缺德事,说实话,她以前做营销号的时候都没干过。
一直紧紧拽紧她的手有一瞬松懈,却又在下一秒再次握紧,她抬眸,视线从他无意识皱着的眉头扫过。
可他确实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