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巡检司的帮忙,院子收拾得很快,许多未被完全烧毁的物品被一一搬出,黢黑的家具、残破的器皿,虽然勉强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但大多已经无法再使用。
昨夜大火来势汹汹,好歹没有伤到人。茯苓在火起的时候正好不在房内,京墨则领着人去追纵火之人,至今未回。
昨夜潜入侯府的黑衣人,至少有两个,一个去了墨香苑,一个去了淮竹院。父亲的书房却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实属意外。
袁子昂见宋昭无事,交代了几句搬到芙蓉巷的事,便离开了,袁大人近日忙着准备回京之事,他不好多留。
赫连信并未离开,而是静立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凝重而专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手下们的动作,看着他们在飞扬的尘土间小心翼翼地搬抬着物品,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可焦黑的木头、破碎的瓦砾和残破的物件散落一地,哪还有什么价值,值得这么珍视对待?
宋昭盯着赫连信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些日子,她与赫连信见面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思索间,延福堂派了丫鬟过来,请宋昭和赫连信过去叙话。
宋昭的脚踝昨夜又磕到了书架上,勉强站立还行,走路只能由茯苓搀扶着。手杖在昨夜情急之下扔了出去,被大火付之一炬,今日还未来得及准备新的。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腿脚的不便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却依然倔强地向前。赫连信则跟在她的身后,步伐沉稳有力,适当保持在五步之外,不紧不慢地迁就着她的步调。
宋昭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没有回头,只能试图加快脚步,摆脱这种被注视的错觉。可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赫连信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宋昭的背影上。宋世子体弱,比普通男子瘦小一些,身量也只到他的肩膀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昨夜不曾入睡,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纱布,看不清楚伤势。
他记得自己不曾下重手,还是伤了她吗?赫连信垂眸,祖父说之所以要他与宋昭联姻,是因为她身上有印证他身份的钥匙。如今宋大小姐失踪多年,保不齐将那钥匙放在了什么地方,他便想着趁着夜深人静时查探一番。
侯府他来过不少次,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墨香苑。屋内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猜测宋世子应是极其看重他的嫡姐,将这间院子照顾得很仔细。
他不敢点灯,借着月色仔细翻找,却不想宋世子这时候也来了。他本应该及时脱身,可一想到世子深夜到嫡姐旧时的房间,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就隐在了暗处,打算一探究竟。
未曾料到,一向纨绔的少年,却十分警觉,偏偏发现了自己藏身之地,被逼得显了身。
昨夜他掐着少年瘦弱的脖颈,对方竟毫不畏惧,即便是在濒临窒息时,仍旧执着地质问他的身份和目的。在刀尖劈下时,不像别人那般害怕地闭上眼睛,而是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刀锋落下。不愧是忠勇侯的嫡子,当真好胆识。
昨夜他戏耍了少年,少年同样戏耍了回去。拿一盒珍珠,就将他骗进火海里找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他突然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可夜里明明是刺客,白天的宋世子为何说是贼?还说少了一万两银票,这是想讹诈他吗?因为他没有查到雨夜那场刺杀的凶手吗?
一路无话到了延福堂。
赫连信随宋昭恭恭敬敬给老夫人请了安,又与二房三房的长辈见了礼,眼风扫了屋内的几位姑娘,心中纳闷,却未说话。
老夫人问起失火之事,宋昭像先前那般,敷衍了几句。二夫人和三夫人则关心起丢的一万两银票,宋昭同样三言两句将事情遮掩了过去。最后,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宋方仪身上。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脸上覆了厚厚的胭脂,衬得肤色白皙如玉,眉眼间更添几分明艳。身上穿的正是今秋最时兴的浮光锦,衣料上的花纹繁复精致,泛着细腻的光泽。头上的珠钗更是奢华无比,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
老夫人坐在上首,同赫连信寒暄,说着感谢巡检司的话,话锋突然一转,说起了两家的婚事。言下之意,赫连信如今都已弱冠,两家本就有婚约在身,不如定下婚期,由二姑娘代为履行。
宋方仪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眼神中满是期盼,红着脸直直地望着赫连信,一脸急切。显然他们早就议定好了的。
赫连信却显得格外平静,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宋昭,眼神深邃而难以捉摸。
宋昭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眸不语。她姿态闲散地坐着,微微抿紧了唇角,袖中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绞在一起。
赫连信收回目光,起身恭敬地回道:“自古婚约之事,多依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乃是礼法所定,世俗所循。信的婚事,还需祖父及家中长辈做主。”
宋昭心中微微一哂,他这是没有拒绝呢!
也是,他都二十了,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同龄的男子,大多已经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赫连信却依旧孑然一身,听说他洁身自好,连个小妾通房都不曾有,确实不应再耽误了他。
想是这么想,可宋昭也不知为何心里十分不自在。她起身道:“祖母既有事商议,那我便不打扰了,淮竹院里还有一堆事。”
他们想要商议什么婚期,就随他们去吧,反正自己眼不见为净就好。
宋昭从延福堂缓步走出,茯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嘴里却忍不住小声抱怨:“原以为赫连公子为人端方正直,没想到竟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等着小姐,结果转眼就答应了与二小姐的婚事。这可真是人前人后两副模样。”
“休要这么说,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他父母早逝,又是长房嫡孙,赫连大人亲自栽培,等到了弱冠都还未另娶,任谁说人品也是顶好的。只是,他与我阿姐有缘无分罢了,怪不得旁人。”
宋昭一贯谨慎,即便庭院中只有她和茯苓两个人,她也不曾说漏过一句话。处处小心谨慎,将自己活成了宋晏。
茯苓一下子红了眼,带着哭腔道:“这个不怪他,那个也不该怪他,那怪谁,怪这个世道?怪那帮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将我家姑娘弄丢了……”
宋昭知道她这是心疼自己,便轻轻拍了拍茯苓的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言。茯苓见状,虽心中不平,却也只得噤声,只是眉头依旧紧锁,显然对赫连信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
宋昭心中却明白,赫连信的选择或许并非全然出于本意。婚姻之事,自古便是家族利益的权衡,个人的情感往往只能退居其次。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苦笑,心中虽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世子,请留步。”刚没走多远,赫连信追了过来。
赫连信解释道:“世子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世子当知道我的,我一直未放弃寻找阿昭……”
宋昭看他急切的模样,忽然笑了,“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我阿姐没有福气罢了,我这里恭喜大人了。如果阿姐知道,定也不会责怪大人的。”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犹如一抹暖阳,瞬间拨开了厚重的云雾,照亮了四周的阴霾。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心生愉悦,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赫连信看着她,神情微微一怔,心中竟生出一丝恍惚。那笑容似曾相识,仿佛在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角落,他曾见过同样的笑颜。那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像是被时光掩埋的碎片忽然浮现在眼前,令他一时失神。
“信哥哥,你等等我。”宋方仪这时提着衣裙紧跟着追了过来。
宋昭冲赫连信点了点头,对茯苓说道:“走吧。”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赫连信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瘦弱的身影,看着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收回心神,转身问宋方仪,“世子和大小姐长得像吗?”
宋方仪不假思索道:“当然像啊 ,他们是双生子,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还因此经常作弄他们。”
尽管赫连信早知道这个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如果阿昭长大,是不是也同现在的世子一般,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不知怎的,小巷中那名红衣女子的模样,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当天,宋昭便搬去了芙蓉巷袁子昂的宅子,恰好与自己的别院只有一墙之隔。
傍晚时分,京墨带回一个腰牌。昨夜他在淮竹院与刺客交手时,从刺客身上掉落的。
那腰牌圆润小巧,通体乌黑,材质似铁非铁,触手冰凉。正面雕刻着微缩的山河图,背面刻有繁复的云纹,云纹间隐约可见几道细密的符文,似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依稀有个“影”字。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这不就是父亲曾经告诉她的,大梁皇宫影卫的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