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更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巫医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的腕间,久久未动。诊完左手,她又示意宋昭伸出右手。烛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愈发显得阴沉,眉头紧锁。
“婆...婆婆...”宋昭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她的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被推上了刑场的囚徒,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巫医沉吟片刻,缓缓道:“忧思郁结,心火亢盛,加上心脉受损的旧伤,”她抬眼看向宋昭,目光如炬,“夜不能寐,惊悸多梦,可是如此?”
宋昭慌忙点头,“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别的了?”不是说避子汤来不及了吗…
“有,体内少许残毒,倒是无碍,待会让楚楚给你煎一副药。”巫医自顾自地道:“不是有保心丸吗,你怎么还能让自己中毒?”
保心丸起初是巫医和楚楚为她炼制的补药。以天山雪莲为君,辅以千年人参、冬虫草、麝香等珍稀药材,经九九八十一日炼制而成。服之清心火,养心脉,安神定志。
后来她建立永安堂,深知人心之微妙,越是难得之物,越能勾起贪念。便散布消息,称此药乃巫医一脉单传,需在月圆之夜以九种珍稀药材炼制,一年只得百粒。又让人在茶楼酒肆间传颂,说某某富商重金求购不得,某某贵人因得此药而重获新生。
保心丸声名大噪,宋昭却故意将出售的日子定得飘忽不定,有时提前,有时延后,更添几分神秘。每次开售,仅放出三五粒,引得众人争抢。价高者得,一粒药丸的价格竟被哄抬至千金。
宋昭讪讪道:“那日出门仓促,忘记带了。”
巫医从药柜深处取出一只雕花红木匣子,从中取出几粒药丸放入宋昭的荷包中。那药丸裹着薄薄的蜡纸,折得整整齐齐,像极了儿时街边卖的松子糖。叮嘱道:“这药虽不算稀罕,但关键时刻能护你心脉,千万别再忘了带。”
宋昭低头看着荷包,指尖触到那几粒药丸,露出一抹笑意,这些在她眼中“不算稀罕”的药丸,早已被她包装成千金难求,权贵们争相追捧的“灵丹妙药”。
她抬眼看向巫医,见她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衣袍上还沾着草药的清香。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不是在草庐中侍弄那些药花药草,便是来别院为宋晏施针换药,仿佛世间纷扰都与她无关,真正的超凡脱俗,神医一般的人物。
宋昭将荷包收好,低声道:“婆婆放心,这次我一定记得带。”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那……避子汤的事,当真来不及了吗?”
巫医抬眼瞥了她一眼,拿着药杵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避子汤伤身,事后服用才有效,你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什么用?”
宋昭脸色一红,嘴角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荷包的系带,耳根烧得发烫。
巫医叹了口气,放下药杵,语气缓和了些:“你还是完璧之身,要什么避子汤?之前教过你的诊脉之法,连滑脉都辨不出了?”
听到这话,宋昭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忐忑瞬间化作了释然,脸上也漾起一丝笑意。她快步走到巫医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婆婆教训的是,是我学艺不精。这不是……时日尚浅,我怕自己诊错了嘛。”
巫医摇了摇头,“你啊,心思太重,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又状似无意道:“若真的怀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宋昭先是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垂眸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方才婆婆说避子汤为时已晚时,我……我竟有一瞬间觉得,若是真的有了,或许也不是坏事。甚至想着,或许可以生下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向巫医,眼中带着几分困惑和无措:“可现在冷静下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乱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如果阿弟一直不醒,她这个侯府世子就要一直扮下去。为防止身份揭穿,她或许不会成婚,可侯府必须有后,那么生个孩子,现在不提,将来也会提上日程。父亲在前线生死未知,朝廷对宋家军虎视眈眈,没了父亲,没了宋家军的庇护,阿弟怎么办?
巫医眼中有流光闪过,拍了拍宋昭的手,“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婆婆,阿弟还能醒过来吗?”宋昭声音闷闷的,像以往的所有日夜那样,一遍遍地问巫医。
“快了,只要找到九叶灵芝草,就有希望。”巫医安抚宋昭。
直到宋昭离开了许久,巫医还怔怔没有回神,她撒谎了。
九叶灵芝草救不醒宋晏,却能救西院那位公子。
烛台上的火苗忽然一闪,在漆黑的夜晚,好似惊雷落下,恍惚中,巫医又似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脚上还有块胎记。”
“快让我看看……阿芜,将他抱去吧……阿芜,我和儿子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水滑落,巫医抬手拭去,低声呢喃:“夫人,阿芜好像……见到公子了。”
……
月光如纱,轻轻笼罩着这座僻静的别院。
宋昭独自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月色。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的花树在月光下摇曳,枝影交错,投下斑驳的暗影。
楚楚领着小丫鬟,提着食盒正巧走过,“阿姐怎么在这儿?师傅让我给你煎的药,正要送你房里,趁热喝了吧。”
宋昭接过药碗,眉头微蹙,碗中的药汁黑沉沉的,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她抿了一口,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放下药碗时,她的目光扫到一旁的食盒,随口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用饭?”
楚楚一边收拾药碗,一边轻声答道:“是西院那位公子的。”见宋昭将药喝完,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柔声劝道:“入秋了,夜里寒气重,阿姐还是早点回屋歇着吧,别着了凉。”
宋昭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身,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西院的方向。夜风轻拂,带着些许凉意,她不由得紧了紧衣襟。楚楚见状,轻声催促:“阿姐,外面风大,快回屋吧。”
“你回吧,我正好去一趟西院,食盒我带去吧。”宋昭起身往西院走,衣袖拂过石阶,带起几片落叶。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上,孤单而寂寥。
楚楚目送她走远,这才走回药炉,她还要多研制几服药方,争取让阿兄早日醒来,让阿姐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推门看到巫医坐在药炉旁,正拿着医书,按图分拣着药材。
“师傅,让楚楚来吧,”楚楚急忙将药碗搁置一旁,上前接过药筐,“天一黑,您眼睛就不舒服,这些粗活还是交给我们吧。”
巫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泛黄的医书上,对她道:“这次找到灵草,多亏了陈国这本医书。为师想着,或许我们找错了方向,不能一味地寻找医治神思的药,或许可以尝试其他方法。这些前陈医书,你再仔细看看,别遗漏了,双生子血脉本就异于常人,从这方面查查,或许能有突破。”
楚楚听得认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又带着几分期待。巫医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手中半开的医书,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抚过书页边缘的折痕,那里记载着双生蛊,需要以胎血滋养蛊虫。
今日之前,巫医否定过这个方案,一来宋昭年纪小,怀孕生子太过凶险,二来没有药引。恰好西院住进来一个年轻公子,身中半月散,却没有当场发作。若寻到九叶灵芝草,或可以制成药引。
“阿昭,别怪我擅作主张。”巫医看着那个空药碗,闭了闭眼睛。
……
西院。
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将饭食摆放在桌上,随后悄然退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宋昭吩咐常青远远地守在大门外,确保无人打扰。屋内只剩下宋昭与九鸣两人,分坐在桌子的两端,遥遥相对。
九鸣重新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袍,颜色深沉而典雅,衬得他气质沉稳。头发刚刚梳洗过,发丝还带着些许湿意,发梢微微滴水。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既有几分清爽,又透着一丝慵懒的气息。
原先覆着眼睛的雪色绫缎,此刻被他松松地缠在了左手上,缎带的一端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雾气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昭,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能透过那层迷雾,直抵她的心底。
宋昭被他这般注视,心中疑惑,抬手在他眼前轻轻挥了挥,试探性地问道:“公子的眼睛……好了吗?”
九鸣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虚虚落在宋昭身上,仿佛在探究什么。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似乎没有,我仍旧看不清姑娘的样貌。”
看不清好啊,宋昭想。
桌上几样精致的菜肴,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公子有什么话,不如先用完膳再说。”宋昭说完,忽然一愣,意识到这里并无小厮和丫鬟伺候,而他目不能视,又该如何独自用膳?
“不必了,”九鸣依旧端坐不动,神色淡然,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敢问姑娘,此处是何地?姑娘家父又是何人?”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甚至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气势,仿佛他才是这屋中的主人,而非客人。宋昭被他这般态度所慑,心中微微一紧,却仍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九鸣,反问道:“公子又是哪里人?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九鸣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身上的伤……不记得了,”他似是在思索,片刻后才缓缓摇道,“那夜,姑娘因何同我在一处?”
宋昭的脸颊倏然染上一抹绯红,耳根也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九鸣的“注视”,却又不甘示弱,反驳道:“你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