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年,连失三个弟子,了元悲痛欲绝。
朱砂与罗刹推门进去时,见他沉默地坐在蒲团上。
双目紧闭,神色悲悯。
听到推门声,他眼皮微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两位施主,可是有事要问老衲?”
朱砂点头,顺势找来两块蒲团,与罗刹盘腿坐在他的左右。
了元须发全白,老态龙钟,唯有声音高亢洪亮:“妙真和妙行死于恶鬼之手,但妙常不是。”
朱砂:“大师为何如此肯定?”
捻念珠的动作停下,了元眸色转冷:“为了守住功德箱,妙常曾得罪不少泼皮无赖。他们中有几人,曾扬言让他走着瞧。”
三年前开始,庙中的功德箱,被城中的一伙泼皮无赖盯上。
他们隔三差五趁夜潜进庙中,将功德箱洗劫一空。
起初,了元报过官。
可官差们一旦离开,那些人又会翻墙进来。甚至为了报复了元的报官之举,故意推倒佛像。
直到妙常入寺。
他嫉恶如仇,在功德箱旁守了半月。
在打退几个无赖后,终于还哑子庙一片安宁。
妙常死前半年,庙中又来了一伙人。
其中一人被妙常打伤,临走前发誓会回来取他的命。
了元直到此刻,仍能记起当夜的惊心动魄与那伙人的凶恶眼神。
蒲团硬,坐久了腿脚麻木。
朱砂趁了元讲故事的间隙,动了动腿,换了个坐姿。余光瞥见对面的罗刹,手结定印,双足跏趺。
他坐姿端正,如青松挺且直。
没由来的,朱砂想起罗刹的阿耶罗嶷,曾说过的一句话:“二郎千年来,于修炼一事上,从未有一刻的倦怠。”
往日她对这话半信半疑,如今方深信不疑。
罗刹的天赋与努力,确实超乎万人之上。
了元断断续续在说:“老僧记得,他们中有一人叫商戚。”
“商戚?”
“对。”
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妙善口中,在妙常死亡当夜。
朱砂叫上罗刹离开,准备去找端木岌商量,找出这个叫商戚的男子。
庙中,一脸病容的萧律独自站在殿外,端木岌与几个官差正在殿中搜寻。
见到朱砂,他笑着上前:“师姐猜对了,王家人不是凶手。”
王小郎昨夜去世,王家人光顾着伤心与操办丧事,整夜都待着家中,有满院下人为证。
罗刹别捏地站在萧律身边,细细打量此人。
身量在他之下,不及他俊美。
唯肤白这一点,略占上风。
不过,若他少跟着朱砂去城外吹唢呐,再精心养个十日,保管比萧律还白。
他在打量萧律,萧律也在打量他。
上月,萧律从凉州返回长安,听见同门师兄弟在谈论师姐玄机的新相好。
他们说:这位新相好美色无比,是玄机不远千里跑去汴州勾搭的男子。
他们还说:这是玄机头回与男子在一起超过三个月。
萧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刹,论相貌与气质,此人的确是人间少的君子相。
朱砂等了许久,不见端木岌出来。
正想催罗刹进去问问,一晃眼看见他偷偷垫脚与萧律比身量。
一时没忍住,她放声大笑:“二郎,你真是傻子。快进去,把端木岌叫出来。”
小心思乍然被她看穿,罗刹气鼓鼓走进殿中,叫走端木岌。
四人另寻了一处空地商谈案情,朱砂先开口:“妙善和大师皆提到一个叫‘商戚’的男子,他可能是杀害妙常的凶手。”
“三人房中剩下的茶水中,掺有蒙汗药。我们猜测是有人趁王家人与妙常争执之际,潜入禅房偷偷下药,迷晕三人。再在子时初引出妙常,将其杀害。此人做事干脆利落,应是个杀手。”端木岌顿了顿,方继续道,“妙常看来是被人所杀,我们无需继续追查。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在庙中的恶鬼。”
庙中时有鬼炁浮现,此鬼明摆着未走。
可他和萧律,来来回回用地灵尺与观照镜在庙中各处寻了几圈,却了无发现。
周围两个道士,个个腰间别着法器。
罗刹小步挪到朱砂身后,生怕两人的法器,一不小心指到他。
对于端木岌之言,朱砂不以为然:“你指望林刺史那个废物找凶手?我看你等个十年八年再来鄂州,这案子还是悬案一桩。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顺手查个案子的事。”
妙行被杀已过去半月。
林景隆不仅未派一个官差来哑子庙值守,而且在得知太一道来此查案后,在府中安睡一宿。
指望林景隆查案缉凶,不如指望他们四个稍微动动脑子。
端木岌的面色迅速冷下来,一开口,嘲讽意味十足:“玄机,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王家富贵,若能帮王富商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你也好找王家讨赏。”
朱砂眉梢一扬,嫣然笑着应他:“对啊。你有钱,自然不知柴米贵。我不一样,我得努力赚钱,养活身后的伙计。”
这一番话,惹得端木岌拂袖离去。
惹得罗刹心生感动,小声低语:“朱砂,我特别好养活。”
萧律旁观师兄师姐争吵,完全插不上嘴。眼下,见朱砂与罗刹提步要走,他忙问道:“师姐,你们去何处?”
“破案!”
庙中活着的三人,已全部问了一遍。
朱砂思来想去,又去找妙福,半是问话半是吃素斋。
香积厨中,妙福还在忙碌。
朱砂随手拿起一盘蒸饼,分了大半给罗刹:“你多吃点,能省一顿饭钱是一顿。”
妙福见两人去而复返,好奇道:“两位施主,还有事要问我吗?”
朱砂要问的事。
一是商戚,二是庙中的怪事。
商戚这个名字,妙福只在今早听妙善与了元提过一句。
至于庙中的怪事,他能记起的,唯有一件:“妙行师兄死亡当夜,我半夜饿得慌,想开门去香积厨,又怕路过正殿,被他奚落一顿。子时初,我在床上昏昏欲睡,隐约听到有人喊‘快点’,之后是一阵脚步声。”
当时,妙福只当自己做梦,并未多想。
朱砂追问道:“你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吗?”
妙福摇头又点头:“反正不是妙行的声音,也不是师父和我们的声音。”
既不是庙中僧众的声音,若妙福当夜没有听错,这声“快点”,极有可能出自杀害妙行的凶手之口。
恶鬼未夺身前,只能短暂附身或寄身在死物中。
快点。
这句话明显是催促另一人,难道有人与恶鬼为伍?
妙福忙碌一日,做了满满一灶台的素斋。
朱砂一边听妙福说话,一边从灶台拿蒸饼塞到罗刹手中。
罗刹嘴里吃着蒸饼,低头看着手上堆成小山的蒸饼,在心中大骂朱砂抠门。
虽说他好养活,可也不必尽塞些不值钱的蒸饼给他吧。
朱砂又问起庙中功德箱被盗一事:“大师说其中一个泼皮就叫商戚。”
妙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胆子小,遇有贼进庙,我常常害怕地躲在禅房。每回是师父带着其他师兄弟,与那些人交涉。”
原是如此,朱砂打趣道:“你虽胆小,但做素斋的手艺极为不错。我看你不如去长安开个素斋铺,保管比做和尚还赚钱。”
妙福尴尬地笑了笑:“施主,我喜欢做和尚。”
“做和尚和赚钱,又不冲突。”
“施主,出家人不可有贪财之心。”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摸走两个蒸饼,喊上罗刹,打算回客舍。
出庙时,两人瞧见萧律孤身一人等在外面:“师姐,我能同你一起走吗?师兄去了刺史府赴宴。”
萧律出自兰陵萧氏,族中人以孤傲自洁为荣。
对于赴宴巴结之举,最是嗤之以鼻。
今日一听端木岌要去刺史府,他忙不迭以风寒未愈为由推辞。
朱砂扔给他一个蒸饼:“给你吃吧。”
萧律愣了愣,最终选择将蒸饼握在手中。
直到回到客舍,那个蒸饼依旧纹丝未动,只饼身上叠着五道深浅不一的指痕。
朱砂并未在意萧律的举动,只是在回房后,语气中略带惋惜:“这些世家公子的命,真是令人嫉妒。”
罗刹哼哼唧唧坐在床边抱怨:“他不吃蒸饼,你一句话不说。我今日被你塞了数十个蒸饼,一句拒绝之言也不敢说。”
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怕另一侧的空床板:“饱食后不可着凉,你今夜上床睡。”
“算你有点良心。”
入夜,朱砂与罗刹说起三件案子的奇怪之处:“妙常之死,不像人做的。”
捶杀、割头、将头颅抛起。
杀害妙常的凶手,毫无人性可言。
若凶手是城中泼皮无赖请的高手。
一个小庙的功德箱,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可若凶手是藏在庙中的恶鬼。
此鬼尚未夺身,又如何毫无痕迹地杀人?
黑暗中,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上楼。
罗刹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一瞬间,整个客舍周围的所有声音,齐齐灌入他的耳中。
嘈杂的声音在耳中一遍遍重复,他捂住耳朵,方得片刻安静。
朱砂自言自语多时,不见他说话,忙去摸他的脸:“怎么了?”
罗刹用指腹轻轻蹭蹭她的手,心弦微动:“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庙中有两个恶鬼,一个已经夺身,一个还未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