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布达佩斯的航路不长,起飞的时候刚好赶上太阳快要落山,整个航程可以完整地看见夕阳西下的过程。
丛一向来有些轻微的晕机,从前都是登机就躺下睡。只可惜昨天睡得太多了,加上刚退烧,身体不舒服,这一路她根本没困意,头晕目眩,略微有点犯恶心。
半倚靠在舷窗边,她抱着毛毯,脸色微白,闭上眼,睫毛耷拉着轻颤。她很努力地想要休息一会,但是那种失重感搅得她,分外不适,平常还可以忍受的晕机今天格外难熬。
文时以照旧在一边处理工作,期初并没注意到。
“策划案我看过了,需要修改的地方做了标记,修改意见在附件里,这几天不行,要到下周,和喻总约下周线上会议的时间吧。万华这个季度流水我看过了,叫时笙找时间和我对接下。关于下个月京北新能源应用的讲座,资料提前整理记一份资料给我,出席的专家,参会企业,包括最新政策,都要尽可能详细。”
“好的。”
丛一本来正难受着神游,听到文时以的话,抽神看向他。
同给她讲故事那种认真并不尽相同,处理工作时候的文时以虽严肃,却更游刃有余,有条不紊一件又一件地处理布置,落实苛责到每一个细节,交代仔细,绝不得过且过。
文时以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是盯着电脑屏幕,尽可能快地结束工作。
“还有什么没处理的吗?”
“暂时没有了。”助理仔细又检查了一遍。
“好,文件直接发到我邮箱。如果有急事,工作时间打电话给乔湛,非工作时间直接打给我,不用管时差。这段时间我不在,辛苦你了。”文时以细致地安排着一切,对于工作,他向来如此,一丝不苟,对待下属,也是一样的恭和有礼,恩威并施。
“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秘书承接下文时以的话,颇有些受宠若惊,很快回复,结束了汇报。
合上电脑,他转头看向过道另一侧的丛一。
“这么忙?你要是有事可以不陪着我,可别回头说是我耽误你赚钱了。”丛一撇撇嘴,嘴硬不想买账。
“又不舒服了?”文时以全然不在意她的为难,扫了一眼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心里很快有数,亲自起身,去倒了热水,“落地还有一会,要不再去躺一会,看看能不能睡着?”
丛一盯着面前的瓷杯,眼瞧着升腾的热气,面前的男人毫无愠色,但也并不是低眉顺眼,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关心,但又没什么温度的感觉。
纠结了几秒,丛一最终接过了那杯水,扭过头,故意看向窗外,“不去!”
“那再忍忍,等落地,带你回酒店先休息下。”文时以也不强迫她,在她的手边放了两块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不再说话。
丛一听到身侧响动,等到文时以坐下,才重新移回实现,看了看手边,是两块葡萄味的夹心糖果。
显眼精致的包装纸,是伦敦本地的牌子,她认得,以前念书的时候她也买过。
文时以向来不会摄入太多糖分,对甜食兴趣不大。其实也不是打小就不爱,是因为自少时起父亲和爷爷便对他要求严格,从不会像纵着弟弟妹妹一样纵着他。
小时候不许他想吃糖果就吃糖果,不许他想看电视就看电视,要求他学围棋,学马术,学各种枯燥无味的兴趣特长,成绩也一定要出类拔萃。
长大后不许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不许他由着性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要求他修身养性,要求他处变不惊,要求他在风云诡谲,斗兽场一般的集团独当一面,运筹帷幄。
处处受限的苦行僧日子过久了,说得难听点,他像是长期被迫接受了服从性训练一般,早就逐渐被彻底驯化,至少面子上,他是强大到让人发指的文家掌权人,ABV的第一继承人。
他自觉地给自己打造了一套又一套无懈可击的标准,用以自我约束,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被束缚。
不喜欢甜食,不会叫人轻易看出喜好,极致的自律,克制,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的平静,冷漠,强大。
在他索然无味,一切都明朗规划的人生轨迹里,这款葡萄味的夹心软糖是唯一的例外。
那是妈妈还在他身边时,时常会从伦敦代购买回来给他的糖果。自然,那时有母亲的日子,他过得也没有那么孤单和艰难。
所以,这款软糖成了他仅有的依赖和喜欢的甜食,也是他会所随身携带的。心情不好,或者压力很大的时候,吃一颗葡萄糖果,是他唯一的放纵和解压方式。
酸酸甜甜的滋味涌入口腔,那种恶心和眩晕感被短暂地压制,丛一捏着手里精致糖纸,思忖了半瞬,用余光看向身侧的人,想了想,突然莫须有地问了一句:“你刚刚开会提的人是谁,你前妻?”
前妻两个字一入耳,文时以立时皱了下眉毛。
她怎么搞出来这么一个称呼。
“我没有前妻。”文时以严肃纠正,“是以前的订婚对象,前......未婚妻。”
“一样。”丛一莫名不高兴。
“不一样,差的很远。”
他和喻晨曦之间的婚约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很清楚。
没有感情,没有任何私下里的亲密的接触,有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利益的结合,很合衬彼此各为家族掌门人的身份。
解除婚约是喻晨曦提出来的,很坚决,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分开的时候,话说得很清楚,只是其中再具体的缘由,为了保全喻晨曦的名声和面子,文时以不能多说。
“你们俩,怎么还联系?”丛一这话说得霸道,含着糖果,挑眼看向他。
“工作往来,仅此而已。”文时以很明确地解释,“文喻两家的合作由来已久,嘉嘉和衍州又要准备结婚了,所以短时间内,很难彻底割断。”
丛一也并不是想无理取闹,只是今天第一次听文时以提起,才知道她们还有往来。出于一种奇怪的占有欲,她不是很高兴。
“你很介意吗?”文时以略微思考了一下,很诚心地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你介意,下周的会,我可以安排别人来开。”
“谁介意了?别自作多情行吗?”丛一不肯承认,却用力起嚼碎了嘴里的葡萄夹心软糖,“你要是还敢和前妻纠缠不清,我家老头还能同意婚事?”
“是前未婚妻。”文时以无奈地又一次纠正。
丛一刚想继续说点“刻薄”话,却在嚼着糖果碎片又着急开口的瞬间,一不小心地咬到了舌头,疼得她一下子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文时以坐在她旁边,眼瞧着她的神情从满脸不屑到一下子感知到痛苦,开始还不明白,直到她下意识捂了下嘴,他随即才意识到。
“你别着急,慢慢说。”
丛一噙着泪花,狠狠瞪了一眼文时以,仍然忍着痛,坚决不低头,“我没着急!”
文时以不同她吵,全盘收下她的话,沉默好久两人都未再交流,久到丛一的痛感几近消失,久到她以为这个话题早就结束了,他才又重新慎重开口。
“是我考虑的不周,以后,凡是和喻家的合作,我都尽可能安排其他人去对接,尽量避免和她有直接接触,可以吗?”抬眸凝视这着对面的女人,眸光真挚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丛一回过头,刚好触及他的目光,她那一秒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这几年,放纵奢靡游戏人间惯了,与圈子里的小姐妹和阔少们周旋久了,她早就习惯了戴着她精心打造的华丽社交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擅长任性放肆,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和评价于她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
自然冉梦捷和沈希雅也不惯着她,与这些形形色色,或真心或假意的人相爱相杀纠缠多了,虚虚浮浮,真真假假,她早就不在意了。
她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有人和她一本正经,更怕谁莫名其妙地和她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她招架不了这样的真心实意。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凝视着他
正巧这时乔湛从后舱来过,给文时以递了瓶什么东西,丛一没太看清。
直到文时以接过来起身,又一次来到她面前,从那个小瓶子倒出了一粒,将药片递到她面前,“维生素c,嘴巴咬破了没?把它吃了,好得快一点,避免感染。”
丛一仰面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没纠结,鬼使神差地接过来,正好借着刚刚他倒过来的热水吃下。
她才放下杯子。
飞机大概是遇上了气流,忽然颠簸了一下,文时以站着,没有依靠,有点失去重心,朝着她座椅的方向猛地倾斜下去。
好在文时以反应得快,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扶手上,以最快速度极力停了下来。
但他左手有旧伤,用不上力气,这样突然挫了一下,有尖锐的痛觉,引得他闷哼了一声,传进了她耳朵。
丛一更是完全没料到,文时以忽然靠近。
她失神片刻,再抬头,他已近在咫尺。
她在他两臂支撑的小小空间里,茫然地看着他,连同呼吸也突然不受控制地停滞住。
飞机开始下降高度,能感觉到。
因为心脏开始觉得有隐隐的不适感,跳得格外快,耳边也出现了轻微的轰鸣,各种感官失调的情况下,只剩下视觉格外敏锐。
她仔细望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第一次忘了反抗,没推开他。承接着他滚落下来的鼻息,又轻又痒,像羽毛也像燥风,搅得她本就鼓胀的心脏越发泛着奇异的感觉。
他换了其他香,不再是昨日的冥府之路,应该是Giorgio Armani的寄情,沉稳厚重中又混杂着少年气的一款香,丛一对它的接受度还算高,便也没有像昨晚那般排斥他靠近。
左手腕有很强的痛感,文时以强忍,极度克制地皱了下眉心。
大概几秒之后,他勉强缓和过来,只是一时使不上力,飞机晃得厉害,全靠右手支撑颇为苦难,他极为费力地熬过了颠簸的半分钟。
“你......你没事吧?”丛一望着眼前人,瞥见了他额头的细汗,小心地试探。
文时以没答,大概能到颠簸结束,他重新站好,才摇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丛一没计较,盯着他的左手腕,半天没再说话。
她懂那种痛。
伤筋动骨,人到底不是橡皮泥捏的,有些损伤造成了是很难再恢复如初的,生理上是这样,心理上更是这样。
就像当年她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右腿,哪怕丛家带着她遍访港岛名医,也再难彻底好起来。
而她自己也不想好起来。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有些事,有些情,倘若不留下什么,就真的好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一样。那她拼死拼活爱过的那些年,又算什么呢?
那条疤,割腕留下的玻璃划痕,还有阴天下雨钻心蚀骨的疼,永远不要消失才好。至少证明她炽热过,虔诚过,问心无愧地勇敢过。
文时以的手,到了常年需要佩戴减压绷带的地步,应该也很严重。刚刚那一下,挫得不轻,哪怕他极力隐忍不肯表现出来,但也不难猜到大概疼得厉害。
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无声地深呼吸了一次,却还是难以压制刚刚心理上的波动和手腕的疼。
刚刚给她的葡萄夹心软糖,他自己也拆了一颗,丢在嘴里,看向舷窗外被余晖浸泡成橘黄色的云海,默默地努力调整没再看她。
丛一也很识趣,装作没看到他的神色起伏,低头看了随便翻了翻手机。
下高度后,飞机很快便要降落。
大概在快要落地的时候,文时以又问了一次,“刚刚我说的,你觉得,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