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诊堂的初六对辛夷而言不是个好日子。
今晨他以为该和芜华搭诊,没想到长乐小师妹还是来了。
她这两天应该已熬至极限,昨晚又不是一个好夜,否则不会趁着碎片时间在桌上眯眼,像极了连续三天日夜疾马后只想瘫坐着的烂泥。
“看你累惨了,希望今早分到急症的病人能少些。”
长乐闭着眼睛摇头:“我还好,断续睡了一些时候,午后是真的要去睡会儿。只是师兄,这外头求签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师父调派的人手还没到,往后怎么办?”
“莫担心,”辛夷从容地宽慰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凭空就能使人安心,“师父的安排啥子时候出过拐嘛,这些事儿我来操心,你只顾做你想做的。估摸着过两日支援的人要到了。”
长乐倏地将眼皮睁开:“你觉不觉得——季公子家的信鸽飞得是真快,我们能不能养一些?”
辛夷只道这些鸽子是邺城特训出来的,应下后没将其放在心上。
等堂外的铜锣一敲,正式开诊,五个科的大夫都能分得几个病人,其中论辛夷这边内伤科人最多,半日里接诊十七八个人是常事。
有得救的人占一半,药王谷不会吝惜药材。实在没得救的,也只能失落回家。
之所以说今天不是辛夷的好日子,就因为眼前这位白胡子干瘦老伯,被家人陪同看诊,坐在辛夷面前。
据症状描述:老人家能吃能喝,还能走两步,只是年前染了场风寒,喝药治好后,从此走不了多远就乏力,四肢水肿,眼袋都是虚浮的,夜里常常气喘睡不好。
老伯本人看起并不乐意来看诊,摸脉也不配合,没说上几句话就嚷嚷着要回家。
和他如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儿子好声好气哄着,能劝动这位执拗的老人在门口排号,再分诊,到让辛夷摸上脉,恐怕也费了许多功夫。
明明是初春的早晨,煦风正和畅,老人却浮了不少虚汗,儿子用方巾不间时为他擦着,十分孝顺。
辛夷细细切脉,又接过方巾,轻轻扇闻其已蜡黄凝固的汗渍,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也不写方子开药,辛夷对他儿子问道:“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有八?”
“正是,正是,翻过春就是七十八了,虚寿八十呢。”
听他儿子回答道。
老人家花白的胡须快要翘上天了,侧头斜眼撇嘴,根本就不肯看辛夷,一声一声喘着粗气,沙哑的气音像是一面破鼓。
“大夫?我还不能死吗——”
辛夷微不足察的叹口轻气,将家属拉到一旁:“回去嘛,不必治了,若有啥子想吃想喝的,这几日都可以多给老爷子尝尝。”
常看病的人都知道,当大夫说出这句话时,往往比让你灌十斤黄连还要痛苦百倍——这意味着没得治了。
不是所有人听后都能一下接受,尤其是,当你觉得家人看起来还好,明明是小问题的时候。
老人家的儿子就是不可置信的,强力争取道:“为什么啊?大夫,怎么就不必治了呢?”
本来辛夷是悄声说给他听的,他却没悟到意,直嚷嚷到所有人都听见,神医说他老爹要死了。
这儿子又怕是老爹的拽样惹到了医师,于是半跪在老父亲面前,好声好气哄着倔老头:
“爹——娘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您好好跟大夫说说,今后会好好喝药的。儿子就这一个心愿,这里的神医大夫天下闻名,您听话,像药王一样,活个百寿不是问题。”
这边老头颤颤巍巍却异常坚定的站起身就要走,一边走一边说:“都说治不了,不治了。”
那边的辛夷只顾收拾桌面,迎下一个病人。
直逼得这做儿子的左劝右求,连连哀告,几番拉扯之后,他突然大叫一声,掀了整个诊台的木桌,桌上的小垫腕枕在空中滚了几个跟头,最后越过帘脚,落到长乐身边。
从求人,到闹事,门外的其他病人都在看热闹,堂里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大伙儿都觉得这义诊实在是精彩——每天都有人吵架。
“不治了?爹!我带着您,拖着娘,大老远的从家里赶过来,儿子路上没说过一句累吧?到现在拿上号了,您说不治,我到底图什么?”
“治不了?就是这点小毛病,大夫您说治不了?您可知我们从宣县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靠我一个人这路上都没敢停过脚歇歇,奔着的不过就是药王谷名头,难不成你们都是花名头挣利,见人下菜碟……”
长乐冷眼打量这汉子,皮肤黝黑,力大如牛,一看便知是常年地里耕种的庄稼人。
料想和往常去药王谷中求医的人一样,越三坡转五路,跋山涉水不过为求药王一句:“还有得救。”
再老实的人,面对生老病死也要试图一搏,这是人之本能。
他这番破防也是情有可原。
以往都是辛夷师兄为她保驾护航,今朝突然变了天,她也凭空生出管一管闲事的心情来。
长乐正准备开口时,却看见院子拐角处,那个穿着鸦青色绒氅的“准”少城主赶来了。
带了一尾巴的侍从,就是没带贺兰澈也没带坐轮椅的弟弟。
这事闹得突如其来,诊堂的医师也不好扣住发飙的病人家属,负责维护义诊堂治安的晋朝官卫多数都在院外维护秩序,赶来速度反而没有季临渊快。
他那一丛邺城带来的御卫本是精兵强将,此刻只需要站在病人面前,就俨如天然的守护屏障。
季临渊对辛夷略一拱手,晨风便替他主子开口道:“堂主只管安心行医看病,一应麻烦的事交给我等便可。”
又走到众人面前,一派“这义诊堂由我邺城罩着,谁敢放肆”的威风感。
这闹起来的庄稼人显然是被攻破了心理防线,他见说不上理,闹不过人,终于哭了。
哭得整个脸通红,去将老父亲搀扶起来,顶着父亲那喘不停的破筛子声,道:“走吧,爹,这里的医师年轻,看着还没儿子大。”
他转头故意说给众人听:“这义诊堂不收费有什么用,小医又懂得什么,根本不肯尽力就想打发了我们。儿子这就带您往药王谷去,直接找药王,再难咱们也要去。”
辛夷大师兄到底混迹医圈多年,“首屈一指”的名号,什么大疯大闹的医闹场面没见过,什么恶劣的顶缸条件没经历过?
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想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礼貌谢过季长公子的慷慨解围好意,又安排周遭吃瓜群众往后退让,将这疯闹的病人及家属双双请到椅子中坐下,只花了须臾功夫。
好整以暇,辛夷缓缓再劝道:“怪我起先没将话说清楚,才致使了误会。所谓‘将死之人,绝汗如油’,老人家心脉尽断,想必二位先前看过的郎中也是这么说。”
这话一出,对面哭得更狠了。拳拳孝心,吃瓜群众无不动容。
反倒是老人家,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虽然喘气乏力,却依旧一股傲劲:
“早就跟你讲过,哎,我活这么大岁数,也该死了,难不成还活不够了。”
“爹!你说的是什么话。”
“本来就是,你也是传我的倔,拖着你娘、你媳妇都不消停。人都是要死的,你将来也会死,你能活到我这岁数,死了也是喜事一桩。”
“呜呜,爹,我不要你走,你走了让我怎么办啊。”
其实这汉子虽是做儿子的,年纪也比辛夷大了一轮,论下来让辛夷称他一声叔都不为过。
这把年纪还有父母在世,也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辛夷也不知道该劝什么,能劝什么,天地人伦,作为人,谁都避不过。
但作为医师,再残忍也只能实话实说。
还是老头洒脱,最后一次教训儿子,发号施令道:“我累了,如今也实在走不动了,现在就想回家,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走吧,出去接到你老娘,咱们回家去,给我准备后事吧……”
也没和辛夷打声招呼就走了,在场的人尤为之动容,纷纷给他父子开了条路。
眼见他们走远了,四周散去,季临渊派人帮忙恢复桌椅,出言问道:“心脉尽断?医师可以通过为病人把脉,而预知死期吗?辛夷师兄。”
“那老爷子的脉全乱了,全身油汗,气脱固表,喘如牛,已然心力衰竭,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再治下去也是平添痛苦罢了。”辛夷垂眸。
长乐将那方小垫腕枕还给辛夷师兄,“何须与他们多言,想要治,你开副红糖姜茶也没坏处,过几日他走了,也怪不得你,不用起这一番争执,不会砸了药王谷的招牌。”
岂料辛夷正色道:“师妹此言有所差,正是这样才会砸了药王谷的招牌,你还记得糜侯桃那小子当年惹出的祸吗?”
糜侯桃师兄是药王谷另一位内伤科医师,只因他原姓“糜”,这姓罕见,药王师父便起了玩心,做主让他在谷中叫“侯桃”,正好也是一味药名。
他比辛夷小两岁,留守药王谷中,没有过来。
“当年,侯桃接的一名肺栓塞病人,师父已经判定救不了,灌吊气汤最多能再活一旬。”
“就因家属哭闹不肯信,候桃心软撒了谎。那病人本已没有进食的必要,结果他家人半夜硬要喂他吃东西,竟然咳呛窒息死了。”
“因此我万万不能这么做。有些真相虽然痛苦残忍,但作为医者,用善意的谎言隐瞒,会让事情更曲折。比如这老伯的儿子或许不死心,还要带他去别的地方看病,折腾他,实在没有必要。”
辛夷师兄就是这样,一涉及到为医为德,便和师父一样滔滔不绝。
不过长乐倒是将今天这些话听进去了。
有些真相虽然痛苦残忍,但用善意的谎言隐瞒,或许会让事情更曲折。
她若有所思。